<中華副刊><甜廢墟>毛茸茸鑲嵌在冬日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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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頤
 近日回暖。我的新詩集《靈魂藍》正在編輯作業中。剛放完年假,手上工作還沒累積多少,很難得有段悠閒日子。更難得地,相對艱難的往年寒日,這個冬季健康狀況算好,每天上午,讀書寫詩清幽充裕。如此日子,如帕斯捷爾納克寫給里爾克的書信片段。
 「被冬天裡的春日明顯延長了的一天,像一個鑲嵌物,被鑲嵌在迷濛的、帶有毛茸茸白邊的窗框間。」
 如果有養貓多好,可以曬太陽餵貓,把牛奶慢慢倒進白碗裡,像在天光下把碎銀箔倒進流蘇叢。能擁有隱微的小小燦爛,一捧清澈的天光白灰燼。那麼柔暖,稍不留神就要呵散。茨維塔耶娃說:「我的詩,不過是我心靈的碎銀。」碎銀總要在柴米油鹽中用掉的,一瞬之光總是碎。
 我眼睛經常濕潤,卻不像純然的淚。最後一滴又總是不怎麼像雨。
 即使沒有貓,這樣的日子讓人想起小動物。以帕斯捷爾納克那段書信的語法,想像有一小截毛茸茸的春甦小動物尾巴,棉質書籤般鑲嵌進意外延長的日子。而生活總不免有令人擔憂的事。白邊窗框外,漸層地連著迷濛灰,祈禱灰,清水模般的歌聲,破曉天使灰。那麼柔暖,稍不留神就要呵散。神的耳朵是古老的角落,我挨近,輕聲發音:廢墟,鳥的陰影,愛。
 (忘不了在過去最體弱的時期,星期天冬晨做禮拜,提早從小山坡教會抱病回家。病痛使人莫名發愁和激動,我幾乎是握拳地想:如果沒有愛,寧可什麼都不寫……)
 出於靈魂鄉愁,每首詩都是愛的舉動,無論有限對無限的愛,還是現實對語言的愛。開始寫詩這些年,每個創作階段裡的日子,我都記得好清楚,點滴成河抑或帶著銳角鑽進指節肉芽的思考。迷濛或透明,晨與昏,哀傷與喜悅;當然,還少不了有絞盡腦汁鬼打牆的狼狽。
 記得好清晰。幾乎包括每首詩的創作時辰與心境,都可以細細道來。珍惜每行詩裡的一瞬,深感動於谷川俊太郎談詩之一瞬,「詩的形式就屬於這個稱不上是時間的瞬間。從日常的眼睛來看,那是非現實的瞬間,但就因為有這種瞬間的激勵,人才過得了那長長的一生。」
 連灰塵都明亮起來。我用拭銀布輕輕擦拭,珍矜地連用手指也不忍。有時候,僅只呵氣已是一種奢華——但凡奢華,必趨於委頓。有時候,因為各種形式與實質的愛,凜冬風格的石蘭花斑點,滾成夢的巨石碾過我。有誰活得不艱難?但因瞬間的激勵,我們可以過得了那長長的一生。
 「生命的弧線及其終端在一年年地散開,似乎永遠不該聚合,可是突然,在一眨眼的時間,它緊緊地聚合在我的眼前。」
 這段話出於帕斯傑爾納克同封書信。我與他一起相信,生活總是比腳本上的公式更為崇高,相信「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永恆∕比我們本人更為樸實」(出自詩〈一片責難還未沉寂〉)。
 籌備這本詩集的時候,屬於我的創作弧線與結集終端,也聚合在眼前。樸實,閃閃發亮。宛見成群黑綿羊在遠方巒動,而一隻靈性的天鵝悠遊於蘭澤。
 在不安的時代,碎片化的時代,我們連通的背景曳動邊緣綣起純然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