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一百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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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 王悅嶶
 這是一本米白色的書,書封的紙質有淺淺格紋,摸起來有樸素、粗糙的手感;光線完全不反射在上面,但這本米色的小書,自身蘊含神秘的藍與綠的幽光。仔細看,書封的深色字體像黑的,其實是一種有灰也有藍的墨綠──兩個粗體大字:幸福,下面是小一號的副標字:畫面與絮語。一隻泛著綠光的白茶壺的一角,浸在一方墨綠的寧靜暗影裡。
 書封上有一塊不規則的紫褐色水痕,翻到每一頁,渲染的形狀跟色彩變得或大或小,或淡一點或濃一點,到差不多第三十頁,不見了,到了第一百頁,又浮出一抹紫色的半圓,邊緣帶著藍與褐,像一抹早夜的天空。這本小書,曾跟素描本與彩筆一起攪和在春天的背包裡,被水壺滲出的茶水不小心浸濕了;曾在夏日午後冒著白煙的浴室,一角掉進暖呼呼的浴缸裡;曾躺在秋天晨露未褪的青草地;在某個冬日,在咖啡館的窗前,吸了桌上混著咖啡的水痕──窗外有灰色的街道與行人,窗內充滿咖啡與蛋糕的香氣。
 在某一頁,當作者描述著陰冷的冬日,坐在室內低矮而溫黃的燈罩下,讀著一本書,讀著、卻又未讀,心思飄忽在室內的安適與書中的冒險之間……,而空氣裡飄盪煮熱紅酒跟烤水果派的芬芳……就是在這個地方,掉了一顆沾著鮮奶油的藍莓,擦去痕跡後,留下一點甜甜、亮亮、藍紫色的油漬。
 這是一本走過城鎮與鄉野、曾浸泡在四季裡的小書。很輕,比一般的口袋書更輕,輕淂叫人驚奇,裡面居然可以裝滿那麼多關於幸福的畫面、絮語與小小片刻。這是一本不想讀完的書,也是一本讀不完的書。真的,源源不斷,不管在何處打開,就有新的幸福。在每一頁每一章,讀者就被帶往他自己當下的環境、和當下的幸福。
 幸福,從來不是他人的冒險與故事,幸福,是自己。
 我喜愛這位愛寫幸福的散文家,他書總是小小、輕輕的,文字短短的,當然,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很多作者的書都輕薄短小,但我並不喜歡。我喜歡這位作者,不只因為他的文字充滿詩意,而因為他加強讀者自身的幸福感,他把讀者自身所擁有的那個圓,勾勒出更明晰的線條,使那圓發光!他把讀者們自己都有的一盞燈、一本書、一只茶壺、一杯酒、一個雨天、一個晴天、一些時刻、一些回憶,化成晶瑩的珍珠,使人在晴天雨天,在室內室外,在城市與鄉間,打開書頁,彷彿回到自家的沙發與燈下。
 可是,作家自己卻說,幸福與快樂,不太受出版商的歡迎。不止一次,人家委婉拒絕他的幸福,人家喜歡的是討論傷痛的書:來自童年的傷痛;不被愛的傷痛;太多愛的傷痛;我們這個世紀流行的各種現代人的苦痛,或就只是某種無名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呻吟也好吧,什麼痛都好,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不爽跟苦悶,有那麼多努力打倒不爽、解脫苦悶的奮鬥跟歷程,出版商覺得那些更能引起我們這時代讀者的共鳴。
 他們說,幸福,太飄渺了。
 我不知道這種那麼輕的、卻具有醇厚手感的書紙叫什麼名字。以我經年來習慣用手測秤廚房裡麵粉、油與糖的份量,做手工皂,還有上郵局前自己推測信的重量,所鍊出的手感,我說,不過一百克。
 可以放進郊遊的背包,塞進公事包的一角,也剛好能放在都市女生的斜肩小皮包:一本書,一支筆,手機,一個小錢包,一串鑰匙,一包面紙,一個小鏡子,一支口紅,再一只迷你瓶的乾洗手。這就是全部所需的空間跟重量。如果把小皮包裡這些物件放在一起,或,就只是想像它們通通放在一起的樣子:你就看到一幅關於「幸福」的素描。
 精神食糧、通訊與聯繫、金錢、清潔、儀表,還有那個等你歸去的家屋,人所需的,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足以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度過完滿的時光。
 你瞧,幸福,那麼簡單。就是當你感到自身圓滿、自在,隨處可以安適。簡單得使人難以相信。所以很多人才以為各種的痛苦更具有深度。

 在你的皮包裡,也有這樣一本小書嗎?一本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的書,但當你想到它,甚至,當你沒有讀它,而只是帶著它穿越城市、走過刮著秋風的轉角與廣場,經過光線明亮的商店,當你踩過人行道的積水與秋日的落葉,不止一次,使你忍不住想輕輕滿足嘆息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