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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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怡如

兼職那幾年經常是拖著一整晚線上拍車的疲憊,去找快樂。

這位在我家街口的養生館是依老闆娘的名取號,我曾好奇問她是否真叫快樂,她轉著眼珠淺淺地笑回這樣客人打電話找她時,快樂快樂地叫著不是心情也跟著很愉快,這回答更讓我認為這是化名,那年我三十。

我倆同年,初識時創業的艱難讓我倆在身體疼痛話題外,有了更多的交流,營業的虧損是小事,倒是人與人間的信任動搖是令自己最難受的,好比因家暴而逃家的按摩師預支薪水後,隨即不見蹤影兩、三個月,快樂搖搖頭地說著按摩師L也許和熱戀的網友出去玩了,當初L和小孩無處可去,是她安排他住在店裡的,無法理解L經過那麼多波折,玩性依舊未改,還有怎麼會如此對待她這個朋友。

而我也發生過常客說要買車,因為對方是演藝人員加上是熟客,便沒有收訂,結果車輛進口後對方百般藉口不肯過戶,自己代墊的車款是在多年後折價售出才收回。每回帶著一身痠痛和一桶桶苦水上門找她時,總在相互分享心情和揶揄中感受到溫暖,她常掛在嘴邊一句「趕快找個人嫁了」,好像這樣就能終結我們獨自拚搏的情況。

快樂的皮膚白皙,一雙大眼的眼尾上翹,油推過我背部的手掌柔軟有肉,據說是命好之相,唯一不應該併存的,是有副菸酒嗓。多年後得知她曾在八大行業打滾過,二十歲就當上媽媽桑,手下有十來位妹妹。我指了指她那因幫客人腳底按摩而變形突出的食指關節,不解曾是呼風喚雨的美麗媽媽桑,怎會甘願走進巷弄裡,成為需要大量技術和體力的腳底按摩師,「你要賺錢除了做養生館,應該也有別的選擇?」我毫不掩飾自己的疑惑。

她問我有信仰嗎?相信有地嶽嗎?

 

當年她還是媽媽桑時,以個性不合為由和她前男朋友提出分手,男方以死相逼復合,她堅決不肯,沒想到對方真的自殺身亡。之後好長的時間裡,小姐流動頻繁,她因甲狀腺亢進也自顧不暇,店裡生意一落千丈,她阿姨見狀不妙,火速帶著她到廟裡求平安符、做法事,那會通靈的人告訴她有位男子一直跟在她身邊,只是快樂並未當一回事。

某夜,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石板路上,街上的市集很熱鬧,有人在採買有的在吃東西,穿著全是泡泡袖的白色裝扮,明明是大白天,可是每個人手上都提著竹燈籠,走著走著,她遇見那已故的舊人,那人領著她到麵攤坐下,邊吃邊遞給她一個包袱。一碗麵的時間,市集來了拘禁罪犯的囚車,要出城門的商隊也走掉了,正當她想開口再多問些事時,那人卻起身準備離開,她看見那人眼底滿滿的感傷。她覺得自己是去到地府了。

那夜之後,快樂就自己發心到山上道場當志工,並遇到前輩教她經絡學,「或許是時間到了…」,她下了三、四年苦功學習撥筋術,才在這小區開起養生館。

看著快樂不在意她自己變形的指關節,繼續她手邊的鬆筋按摩,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去年,我下班經過養生館時發現經常沒營業,電話預約時快樂也總說她有事。

記得那時剛過清明,她主動約了我到日本料理店餐敘,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養生館外碰面,我像是要去見久未謀面的老同學,熟悉卻又帶著陌生。

坐對面的她拿起電子菸,按下按鍵準備擊發菸芯,問我最近有沒有去逛夜市?毫不扭捏對我說起她的男朋友,對方被判刑三年半,再過半年就服刑期滿,「出來年紀也四十了,哪間工廠願意用年紀大又坐過牢的,」當時夜市正流行生蠔燒烤,她打算搭著這股熱潮幫出獄的男友找條活路,「有空我也可以去站烤台幫忙。」她緩緩將下巴向上移動,吐出的煙圈飄的很快也很遠,像極了她最近的改變。我贊成她兩個人好過一個人,「你不總掛在嘴邊說趕快找個人嫁了?」

 

再見快樂時,是在臉書上看見她紮個馬尾,撲粉的臉盡是汗水站在烤台前,身後某男子正在用刀撬開一盆盆的生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