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大雪紛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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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

 

他們在聖托爾湖旁燃起了篝火,掛上了經幡,湖水蕩漾。年邁的加西老人雙目渾濁,臉上布滿了褶皺,右手不停地轉著經筒,面朝著聖湖面帶微笑地誦著經文。

銀白的槁木跳動著紅色的火苗,竄動的火舌舔舐著尚未燃燒的胡楊,演員們圍轉著篝火,口中念念有詞。領首的演員圍頭戴著白發白須的白色山羊皮面具,身穿黑紅條色花氆氌製成的上衣,內穿一件深紅的坎肩,貼身還有白布襯衫;下身是開襠的黑燈籠褲,燈籠褲腰帶上纏掛一圈黑、白牛毛繩球穗,大聲地說唱著,鼓鈸齊鳴,耳旁嗡嗡作響,儀式一直持續到很晚。

不久,老人手中的經筒停止了轉動,左手垂下了膝蓋,仰面靠在潔白的墻壁上,安詳地離去。

人們為德高望重的老人舉行了葬禮。

下午三時,山谷中人群聚集在天葬臺為老人的最後離別送行。那是一個用白色的石塊壘砌的矩形平臺,四周有低矮的圍欄,有臺階可以到達葬臺中央,後面的山林冷峭而嶙峋。天葬臺的右邊是一幅巨大的唐卡,鋪滿了半個山坡,上面繡刺著佛像和野獸的圖案,有親屬在佛像下麵焚香祈禱,一旁的喇嘛口中誦著經文。

老人身上裹著白潔的藏被,由老人的大兒子背負著老人的軀體走向天葬臺,後面跟著誦經的喇嘛為老人超度靈魂,這時的家屬是不允許進入天葬臺的,在老人未升天之際,所有人是不應該哭泣的。

在世間,人用無數的辦法享樂自己的肉體,滿足自己的私欲,用一生的時間去求得一身榮華,末了,只是一具沒有差別的屍體。

天葬場上升起了桑煙,老人的孫子雙手吃力地搖動著招魂幡,升起的煙霧瞬間就被吹散,天空中有一個黑點愈來愈大,一隻健碩的禿鷲在上空盤旋,張開的臂膀試圖尋找機會作勢俯沖下來,在確定到沒有危險之後,那只禿鷲緩緩降落在山坡上,在離老人百米遠的地方窺視著眾人,撲打著翅膀,伸著光禿禿的腦袋慢慢向前移動,嘗試著靠近老人。不一會兒,成群的天鷹從天而降,老人的屍體混合著熟青稞的香味驅散了它們的恐懼,它們一哄而上,爭相享食著這具味道不錯的肉身。

約莫一個鐘頭後,群鷲們漸漸散去,天葬師收拾了老人剩下的遺骸就地掩埋,天葬臺很幹凈,好像誰也沒有來過一樣,被食盡了肉身的老人,沒有罪孽。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飽腹後的禿鷲在暗灰色的雲團下來回盤旋,且有黑雲壓城的態勢,攪動的風幡難以捉摸風向的改變,默默地念著經文,送別的人群早已散去,空寂寂的山谷恢復了早晨的安寧,靜待著下一個軀體被解脫。

耳邊響起了親人的慟哭混合著喇嘛的誦經聲漸漸歸於沈寂,活著的人對死亡依舊充滿恐懼,即便是睿智的補陀落寺金光坊面對渡海的詛咒時也曾懷疑過這種無謂的犧牲,可是在世人眼中你被規定了必須這樣做,有時候打敗你的不是失敗而是世俗的期待。

他回到了聖托爾湖,靜坐在臨湖的石房裏,灰濛濛的天空像是醞釀著一場暴雨的陰謀,湖水沖刷著近岸的鵝卵石,一波一波地向上湧起,不時濺起陣陣水花。他從雙肩包裏取出了一個骨灰罐,上面印著幾簇櫻花和一個憑欄遠眺的女子,應著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輪鮮紅的落日,惹得水面印染開來,一艘孤帆流向天際。他走近了湖邊,打開了罐口,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縷頭發,放在了裏面,又重新封好了罐口,雙手舉過罐子對著額頭停頓了一下,隨即拋入湖中,水花四濺後又歸於漣漪蕩漾開來,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

幾日後,他又回到了巖州,再次踏入東上池。

 

他跳下了載滿牛羊的貨車,屋外的小黑從狗舍中鑽了出來,抬頭用鼻子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用眼睛瞥見了風塵僕僕的他,沒有吠叫,轉身擠進了狹窄的狗舍,他輕輕推開了旅館的房門。

旅館的餐飲區人聲鼎沸,各路司機操著不同的方言吆喝著吹噓自己從前的壯舉,煙草味彌漫了整個大廳,焦急的服務員來回在後廚的廳堂間穿行,回應著各種催討飯食、買單歇腳的聲音,櫃臺邊沒有沫泱和婆婆。

他疑惑地待立在門口,一時竟不知所措,回過神來,右手拉住了無暇顧及他的服務員,那是一個紮著馬尾的小姑娘,神情慌張,氣喘籲籲。

「請問,盤沫泱和她的婆婆在哪裏?」他問道。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兩個人,那裏有一個位置,您可以先在那裏坐下來,有什麼需要可以給我說。」小姑娘急於招呼客人。

「就是這間店的主人,之前的上野旅館不是這樣的,這間店是一個叫盤沫泱的喪偶女人和她的盲婆婆一起經營的,大概幾個月之前我還來過這裏。」他很確切地想要得到肯定的回答。

「先生,你在講些什麼,這裏沒有什麼喪偶女人,也沒有瞎眼的阿婆,我一直在這裏工作,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家旅店。」她很不解地看著這位客人,走開了。

一瞬間,表情被凝固了,他微微張開了下頜,腦袋一片空白,耳膜嗡嗡作響,聽不到任何聲音。

一刻鐘後,他漸漸恢復了意識,燃起了一支香煙,環顧著大快朵頤的食客,更有些在一起劃拳罰酒的吵鬧。他扭頭盯著窗外來來往往的食客們,揚起的灰塵模糊了玻璃鏡面,嘴角向上揚起,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驚得鄰座的客人向他這邊看來,他迎著眾人的目光,舉杯示意,幹完了一杯白色之路。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一直居住在上野的旅店中。

春華秋實,鬥轉星移,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這一夜大雪紛飛,路上的車輛比往日少了許多,路過的司機小心地打著雙閃,只有皚皚的白雪回應著疲乏的行路人,看得見的只有一條黑黑的車轍印一直通向遠方。

他披著一條古銅色的藏毯,梳著清爽的背頭,支起的左臂,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快要燃盡的香煙,手掌靠著腦袋,右手緊握鋼筆,快速地書寫著,筆尖與紙張接觸時沙沙作響,燃起的煙霧在燈管下久久不能散去,屋裏的爐火跳動著微弱的火苗漸將熄滅。

夜已深了。

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十二月二十日,風雪凜冽。

終了,只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