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吹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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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家榕
 夜間洗好髮,我關上燈,回到主臥室。
 忘了是何時養成的默契,或許,是先前爭取剪短未果,隨口嘟囔的那句:「留長髮很麻煩,每回光是吹乾,手都快斷了」,總之,在某個我並未留心的時刻,已習慣推開房門後,看見丈夫在裡頭等著我,或者說,等著接過替我吹髮的工作。
 始終覺得吹髮類似看牙,都是交出身體某部分任人宰割,且過程中毫無交談可能。只不過,相較與牙醫的楚囚對泣,吹髮時的緘默,倒是近乎精神性的失語--每當開關按下,大漠塵暴般的猖狂咆嘯而至,轟隆隆的聲響和熱浪,瞬間令人意志奄奄,盡失開口欲望。而身為「飯可以不吃,話不能不講」的話嘮教義派,明知眼前有人、卻硬是擠不出半字,確實心酸得雙袖龍鐘淚不乾。
 見我坐定床沿,丈夫打開吹風機。高分貝當頭罩下,我百無聊賴閉上眼,滿腦子過於喧囂的孤獨。即將魂歸離恨天的剎那,突然,感受到丈夫的手正撥弄我的髮──其實過去每一次,他都是這麼做的,但今晚的我,竟像初次察覺般,彷彿整個世界,僅剩我頭皮傳來的灼熱,和他指尖劃過髮根的輕柔。
 霎時意識到,平日的我,如此迫切地以詞句填滿人際的一切空隙。說話成了我的保護色,以致當字句拼湊的外殼隨著轟鳴剝落,我的內心,油然而生衣不蔽體的尷尬。但,人與人之間除了言語,理應存在些別的什麼。所謂親密,並不只有永遠說不完的話而已,也該包括一次次接過吹風機的毋須約定,包括手指輕觸髮絲的呵護心情,包括毛燥濕髮吹出的蓬鬆暖意。
 包括不發一語,單純地待在一起。
 每個吹髮的夜裡,打開吹風機,下一秒,猶仍盤桓心頭的工作、家務、人情世故,皆被噪音驅逐無法介入。因為不想說話,此刻的夫妻兩人,不再被生活所瓜分--千絲萬縷的思緒已消散風中,整間臥室,只有一個專注吹髮的男人,一個安然等候的女人,以及,一對曾經專屬彼此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