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之所以相信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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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總以親情待我的瓊玲老師,火忙完好幾個月的小說改編劇本後,稍微得空,又開始天天盯我的飲食和運動量。幾年前,那場重度厭食症,就是她照三餐簡訊伺候,以溫情以眼淚,緊密陪我熬過來的。而今,她盯人火侯益發爐火純青,拜智慧型手機所賜——天天用Line喋喋唸唸,每日飲食營養要照她指定,每晚要傳步行測量截圖和三餐照片給她看。
 「如果妳這次再沒做,我就跟妳絕交!」文字飭令威儀凜凜,可通起電話,神佛心腸的她,聲音終漏餡,溫柔唯情,不厭其煩。
 大愛如她。幸福如我。
 我是堅定性善論者。想當然,大談性善論絕對不討好,必定被認為是出於命好,沒遇過壞人,故此作想。更有許多思想家強調,不諳世故的性善信念不只愚蠢,甚至是種惡。從小被家裡保護到不沾煙塵,直至病前,或許一如此論;而病過一場,辯證過,經歷過,我心中人性之光,已從夢幻色澤分解為柔暖的天光白。
 那場病是重度厭食加重度憂鬱、焦慮好幾重交織之重。停經兩年,且因營養不良而每天一絡絡地落髮,躺在地板上如屍髮般怵然。162公分,37公斤,路人投以駭異眼光。有次,這樣的我試圖走出,去參加同學聚會,從一進餐廳,已圍成一桌坐的他們全都驚呆了,「我去幫妳盛湯好嗎?」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同學問我,口氣是顫巍巍的。另一個同學,見過我之後,竟然去收驚了。日後我述及此段,尤其「嚇到收驚」一環,聽者都會疑惑,有這麼誇張嗎?
 之所以駭然至此,是因為愛。他是摯友豫,當時隔好段時間沒見,正對我不諒解中,不料一見如此,方如此衝擊。
 是的。會衝擊若此,唯有懷抱深摯感情者。
 豫,瓊玲老師,我們之間二十年來情同親人。此會過後,豫和老師一起天天盯我,方式互補地天衣無縫:豫是每天打幾通電話來大肆用話語激我,因我愛美,他就天天用誇張式描述,把我之過瘦說得醜陋不堪。信佛的他,沒有要我跟他念經,卻天天在肆謔完後口氣轉為正經,一次次語重心長,勸我好好為病禱告。
 有次我發作抓狂,近午夜衝出家門,搭長程捷運去找要好的姑姑。一進門,姑姑凝著臉道:「妳看妳,人不人鬼不鬼!」把我安頓在沙發上躺著,陪我說話,面容卻那麼慈祥,「在姑姑這裡,妳儘管放輕鬆,想怎樣就怎樣,知道嗎?」隔天清晨就得去買菜、張羅家務的她,臥在沙發另一頭,陪我聊到近凌晨。
 除了親人好友,對我主動付出時間關懷的還有不少人,包括原本無交情可言者,也包括本來對我有意見的舊同事。如果關懷的是可愛可憐的女子,尚易理解,問題是——重度憂鬱焦慮強迫症中的我,十分尖銳不可愛,稍不如我意,會像隻刺蝟——我一直不懂,這些原無多餘瓜葛的善良人,何必承擔我的不能承受之重?除了人性之光,沒有解釋了。
 至今在我心頭泛光。人性,不善良嗎?誠然小奸小惡貪婪惰性等是不能否定的,如我當時致病之因,有很大的成分是出於自私。這些人性的缺口,與其視之為惡,我認為更準確的說法是軟弱。沒有人希望自己是惡的,沒有人希望自己病態醜陋。
 轉眼間,竟已走到現在。願天父上帝保守我常存憐恤哀矜,無論過得好不好。如大陸詩人張定浩所說:「幸福不該是懸在終點處的獎賞,它只是道路中偶然乍現的光亮。構成一種健全人性的,不是幸福,而是愛欲與哀矜的持久能力。」親愛的朋友們,陪我。我陪你。保守愛欲與哀矜的持久能力,我們一起走下去。
 無論如何都要走下去。如我當時,風中殘燭般,冒著凜冬寒風,躲在後露臺跟老師講電話,「我完全看不到下一步……」
 「只要站住這一步,就會有下一步。」老師回答地那麼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