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旅客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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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攝影/吳鈞堯
 三十多年前,我曾與兩位同學走中橫。這只是中點,完成健行後夜宿台中車站,隔晨搭早班車續往溪頭。我們擱沙包大小的登山背包在座椅前,比肩坐、把腿打直,打量晚上的住宿處。夜宿車頭很常見的,當年旅館常被色情侵入,從櫃台人員到又深又暗的長廊,都透著鬼祟。我們彼此都是鬼。步伐小、腳步輕,進入把自己包覆著、保護著的空間,卻一點安全感都無。
 多年後,我高中畢業且服完兵役,一次後備兵役徵召,前晚下榻新竹旅館,夜間的門被敲了一回又一回。他們深信越夜越孤單,叩叩……叩,終於會有一扇門在凌晨時分打開,男的一半、女的一半,寂寞以及其他也能合成一個圓。
 男人住旅館遭強迫推銷,女人家住常被誤會在應召,如果經過尋歡客房間、房門剛好沒關,常被吹口哨調情或者乾脆問,一次索價幾兩銀?這是我跟同學不住旅館,該也是大廳前後幾排女孩們,捨舒適的床而坐在冷風習習木製長椅的原因。當然,還一個要緊的盤算是省錢。
 車站入夜人漸多,沒有人平躺霸佔長椅,或用背包搶位置,大家都是守夜人,在這一晚的台中車站。
 兩位同學一男一女,正好兩小無猜,彼此的眉毛、耳朵、痘痘都長魔法,你看我我看你,就是甜蜜新世界,我每隔十來分鐘都出去蹓蹓,囑咐他們,「看好我的背包啊。」他們每回都點頭,可是太隨意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不單指勇士,還包括沉浸愛情的男生女生。多年後同學各自嫁娶,這一晚的你儂我儂,最適合做為這一個留言板的背景。
 「阿芝,我搭八點鐘的火車離開了。勿念。」我多次離席蹓達,上廁所、看夜空、偷瞄車站內的男孩女孩,然後晃到大廳左側牆面,看到這則留言。我意識到它跟蹤上來,已在數年後,它起了一個線頭,讓我留意客運售票亭也有留言板。這回標示清楚且署名,「小惠,久等不至,我們先出發了。阿千留」。
 沒有網路的年頭,人與人約了,都必須說清楚、講明白,一是一、二是二。我曾發生過「一是二」的狀態,約了人在新光三越,久久等待不見人影。我躑躅街頭,把每一個路口轉了又轉,我得打消等待念頭嗎,萬一只是遲到五分鐘?時間走向錯路,再如何等、再怎麼走,真的,沒有一扇門可以叩叩。兩頭的人都回家了,都氣急敗壞質疑對方,一個等在南京西路、一個候在台北車頭,都叫新光三越,卻是兩種分歧。
 百貨公司沒有留言板,但能適時廣播。那一回也是約了人,地址無誤、樓層無誤,都想先找到對方給個驚喜,兩個人剛好間隔半個圓,當我快追上身影,他已經移往下一個刻度。越走越慌,等聽見廣播喊我名字時,已經播報好幾回。
 五年級以上的人,約莫還能記得在戲院看電影,有時左、有時右,會以猛烈的曝光揭露幾個大字,「某某外找」。再緊急些的放點劇情,「某某某,家有急事,速回」。每回那個光板打出,我就想起阿芝,跟離開復離開的八點鐘。
 留言板的一層意義是,他們都失約,不在說好的時空出現。有的署名,以及標示時間,多數留言都截頭去尾,非常篤定對的人一看,馬上知曉,「你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說什麼,而且我只對你說」,我不知道阿芝後來是否看到,至少在我結束夜宿、購票前往溪頭時,阿芝還沒來。
 萬一阿芝始終沒來,留言由誰抹拭?失約的人越多以後,板子必然不夠用,該是火車與客運的站務人員,負責抹除,給新的一天乾淨的板子,給失約的人一個敞開的書寫欄。萬一僅在午後,久候的人依然沒來,面對已經填得滿滿的留言,能擦掉哪一則,寫上自己的?
 有線電話的年代,行蹤的追索有賴電話線頭,離開家、離開電話筒,猶如現代人遺失手機,任何事物都飄忽了。有回約了孩子看電影,說好就在下車處等,戲院店招太明顯了,孩子過兩個路口到戲院售票亭。一可以分解做一跟一,難怪乘法裡的一乘一等於一。我們奔波於同一個路口,尋覓於彼此,可能讓幾個身軀擋了、幾輛車子遮了,誰也沒找到誰,無法一加一等於二。我能做的是不停打電話,打家裡的室內電話,巴望著失約的孩子根本沒有出門。
 在幾乎報警前,我守候馬路另一頭站牌,詢問每一輛返程的公車,可曾載到八歲左右的男童?司機們搖頭。站牌沒有留言板,那一刻我領悟,面積幾十平方公分的板子,看似無事懸掛牆上,卻是所有失約者的行動中樞。但沒有人會在公車站牌,掛上留言板。
 我希望找到孩子、我的希望正在一點點流失,我想像幾種孩子走丟的不同版本,壓根兒無法想到,孩子等久也遲疑了,他不當守夜人,而當報信者,長春路接松江路、連民生東西路,再右轉承德路、過台北橋,回到三重三和路父親家,在我即將朝路口兩名警察走去時,父親打來電話,說孩子走得滿頭滿身汗,正拿毛巾幫他擦。
 孩子回到家了,但是阿芝呢?阿芝該是女孩,什麼年紀?她有搭上下一班火車與她或他會合?火車南下還是北上?平快車還是對號座?「勿念」到底是後會有期、無期,是寬厚思念還是別離的咀咒?
 「我只對你說,而且你明白」還常在報刊看到,「警告逃妻,孩子天天想你」、「給阿平,園子裡的玫瑰開了」,當然還有為數不少的「告台灣同胞書」、債權人滿版廣告控訴不公不義等。
 「留言板」有名字的,就叫「旅客留言」。「旅」,路過與不經意,「言」都焦急而厚重,他們都小心翼翼且不敢多占版面,因為失約的人何其多。我很想問問阿芝,後來乘上了甚麼、加減了什麼滋味,因為一,乘上任何數字都不再是一,當她沒有搭上約定好的火車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