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老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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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錦良

 四月五日,農曆三月十三,老伴的生日,清晨六點多,我還在睡覺,女兒進來,急急忙忙喊我起來,說媽媽走了。
 我趕快到她房間,摸她手臉,已經涼了,我的心也跟著涼了。六十年相依相伴,從此結束,生離死別,人間慘事,莫此為甚,從此陰陽路隔,永無相見之日。
 她廿八,我三四,在當年都已是老童女、童男,媒妁引領下,我到她家門前藉看洋菇為由,再入家裡小坐,她端甜茶待客,我放紅包回報,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接著老丈人到台北我家勘看,我們住眷村,擁擠不堪,好在窗外有塊空地,可以添建,問現任何職,答空軍中尉,口說無憑,看看證件,我拿總統發的任官令給他,他說我女兒家政卒業,要好好待她,這門親事,算是確定。
 年底送定,我依俗辦理,無半點馬虎。
 結婚日期,由她擇於次年農曆十月。
 當時政府匆匆撤退來台,因陋就簡,我們為房地產管理單位,以接收的日人工廠用甘蔗板隔成3乘5公尺的眷舍,我因有兩老分到一間,水電均糊里糊塗接用,不用花錢,水要自己去提,電因負載過重,時時告停。
 婚前我聯合數家鄰居裝自來水,自己裝設專線電表。
 婚後她有如放山雞被關在籠子裡,很不適應。兩女相繼出生稍長之後,常帶她們回娘家,一去近月甚至月餘,我也習以為常。
 隔壁遷走,頂了下來,居住面積陡然加倍,當年我們常在她梳妝台鏡裡看到而「想入非非」的畫面,竟然成真,人間快事,莫此為甚。
 買房子,是她的願望,我們努力存錢,將近自備款之際,房價卻加倍爬升,存款和房價有如龜兔賽跑,我五十歲那年提早退役,到工程公司擔任代書,有了兩種收入,買房子有了希望,但所有現金還是不夠付自備款,只好舉債湊足,剩餘貸款。
 交屋後因位處郊區,配合設施均付闕如,顧及老父掛的尿袋無處更換,遷延至他辭世後方始入住。其後鄰近相繼設立郵局、學校、診所、醫院,大小公園、虎山登山入口,離家不足十分鐘路程、市場亦在不遠,生活機能遠非眷村改建的房屋可比。
 她愛清潔,每日拖地,設備亦時有改善,達於滿意的程度。
 多年後,她姐夫在霧峰蓋七樓公寓,選購四樓邊間,稍予裝修,為度假別墅,我們時常前往,清晨享受省議會園林的清新空氣,吃各式小吃,萬佛寺前沾香椿醬的早點尤為美味!有時先登山再轉到省議會,可謂鶼鰈情深,享盡人生黃昏的樂趣。
 可惜年華漸老,去的間距日長,終至無法再往。
 去年四月前發現她痰中有血的情況日益嚴重,X光顯示肺部有陰影,可能為肺結核或肺癌,送了三天的痰液化驗,均無細菌,排除肺結核可能,醫生開單做電腦斷層,兩女考慮她腰不舒服,平躺恐無法承受,她也沒有意願治療,只能在家食療。
 她起床的第一口痰都會有如蠶豆大小的紫色血液,人愈來愈疲累,飲食多由外傭餵,直到慢慢吃飽為止。每天由外傭牽著雙手,從三樓走到樓下再回來,無論冷暖晴雨,天天如是。
 大去前一天清晨,她在床上臉色蒼白,起床後三餐照常,臉色也回復正常,次女夫婦獲此消息,下午趕回探望,因此我沒有開電腦處理日常事務,只能利用晚上補做。她刷完牙到餐廳,見我在電腦桌前,一恬房門關著,就由外傭攙扶折回房間,我失去和她最後團聚的機會,但她回房後喊一恬,女兒聞聲掛斷還未講完的電話去她房裡,幫她換尿褲和睡衣睡褲,做了平日外傭做的事,然後陪她坐在床頭,直到外傭洗完澡回房,是她在陪伴女兒還是女兒陪她?
 人生百年,她八十八,算是長壽,她常說,有福之人走夫前,她有福,我以九四之年,成了鰥夫,情何以堪!既然如此,我也只有等待同穴之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