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西雅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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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其瑪
搬家後,常有人問:「你住哪兒?」
同一住址對不同人有不同說法,要就他所知的資料幫他連結路線,指引到正確位置。由主幹道轉入大街再彎進窄巷,不管從哪個方向點進去都不太好說。若遇老長輩就更難說了。
有一次,在我大腦裡沒有街道名的地圖上,不但詞窮,說的自己都快迷路了,山窮水盡之際,思路轉個彎直接說:「就是細姨仔街啦!」沒想到一語中的,老人家竟笑得好開心。原來這名字有他熟悉的地方典故!
雖說是街,其實只是條巷子,巷口一端緊鄰菜市場。早期這市場很繁榮,是鄉鎮上農產品的集散地,商人很多,賺了錢,就在市場周邊買房當中午的歇腳地,俗話說:「男人有了錢就生尾!」,意思是說:「男人有了錢就不安份了!」有了金屋卻不藏嬌,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於是,這巷裡養了很多小三,「細姨仔街」原是戲稱,而後是通稱,比正式的街名巷號親民而傳神,在台灣它可不是唯一。在地方誌的版面上,「細姨仔街」的名稱該是這條巷子可以放上秤子掂掂重量的理由。
巷子與一條大街平行,一面靠著學校的圍牆,所以,這裡的日升日落是聽著上下課鐘聲作息的。
早晨,孩子們到校,嘰嘰喳喳的童言童語大呼小叫,是一天的開始;放學了,陽光的斜視柔軟了些,人們和孩子交接班,紛紛走進校園運動。
小巷平凡的寧靜和撕下一張日曆紙一樣理所當然。
但是,最近巷內一時之間熱鬧起來。

原來,西雅圖先生死了!

大家關心的不是他死了的這件事,而是如何處理他的遺產的事。
西雅圖先生有一棟雖不豪華卻很堅實的三層樓房,在小巷裡算是體面的。他體型單薄,為人老實,待人客氣,是芳鄰。無奈多年前他腦部開刀,因而無法正常工作。接著他的人生也變了調,開始一段荒腔走板的戲碼。他常常發脾氣,對老婆惡言相向,暢所欲言不跳針,粗野的語言暴力隔著幾棟屋依然可以在鄰人的耳中上演,而且這一齣廣播劇越演越頻繁。老婆的委屈容忍更燒旺了他的怒火,拳打腳踢也沒少過。
一天夜裡,他老婆的拖鞋擦著小巷的路面疾疾錯錯,一如風浪中的小舟,西雅圖先生的咒罵聲貼著她的背毫不鬆手,他老婆掩面哭著走出巷子,也走出他的家。
從此,妻兒不住在家,那棟三層樓房成了西雅圖獨享的王國,他如火如荼開始展開他的事業。回收的資源堆在他家的門口,滿了,溢出來了,氾濫到路面來了。
有人道德勸說,曉以大義,他極力捍衛薄弱的尊嚴回敬以自以為是的長篇大論;對於責備唾棄他的,他充耳不聞。更有人主動幫他整理回收,幫他送去賣,單純地替他設想錢總比垃圾實惠多了。但是他不愛錢,像一個孩子面對自己的玩具永遠有太多不捨。
對門鄰居每天開門見山,難以說服自己把它當裝置藝術來看,滿眼垃圾就像吵翻的同事,不想見又不得不見,他說如果有後門早就把前門堵了,圖個眼不見為淨!隔牆的鄰居縱然想忘卻與垃圾為鄰的卑微,但那隨著呼吸進入體內的氣味,吐不出來,洗不掉也脫不掉。味道真是一種令人無處逃躲的東西啊!
有人抗議了!午後,一輛大型垃圾車駛進巷子,警察、里長、清潔隊員全員到齊合力清除鄰人的心頭大患,西雅圖先生抗議無效,防守不成,搶救無功,手裡抱著幾件寶貝是毫無攻擊力的防身武器,他的臉如同他頭上的白髮完全失了色!
但他是個有志氣的人。失去故土,就要還我舊山河,甚至要加倍奉還!他奮力不懈,囤積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不眠不休。
在我那無眠的夜裡,看見他把家當搬到我的樓下對面的空地上,無聲無息。
他用手燙平每一張紙,把一個個杯子疊得紮紮實實,只在超乎控制範圍之際才發出一點細微擠壓保特瓶的聲響,它細細碎碎滲進我模糊的大腦讓我的失眠夜更清晰、更失控!有一部電影叫「西雅圖夜未眠」,他常徹夜未眠,所以我稱他為「西雅圖先生」。
垃圾車三番兩次大駕來臨,滿載而回,抗爭也只是大海上的小水泡,無濟於事,他妥協了嗎?當然沒有!任憑你們把門前掃光,他真正的金山銀礦早已打點入庫,全搬進屋子裡。
抬頭一望,曾幾何時,三層樓已塞滿,密不通風的程度應該是連蟑螂的縮骨功也無法穿梭其間。
那些回收物是他日積夜攢的財富,比命還重要,西雅圖成了守財奴,屋子讓給垃圾住,他再也不必提心吊膽一切心血付諸流水,他退居門外,開始過著餐風露宿的日子。
常常白天不見人影,偶而發現他在某個街角路邊忙著幹活兒,傍晚,他推著單輪車進出巷子,那神氣像個戰勝的士兵,趾高氣昂,昂首闊步,他已經很久不與人交談了。
面對大家,他是隻鬥敗的公雞,但在他的回收企業裡他是坐擁金城的國王。國王吃甚麼?在巷裡或蹲或站吃回收的食物打發一餐。在那兒洗澡?他家門前馬路就是浴室。至於在哪兒睡覺就沒人知道了。
眼見他沒了牙齒、日益消瘦、日益老邁,他強烈的自尊不接受憐憫,拒絕接受他人的濟助,真替他擔心這樣一個生活不正常,營養不良的人能撐多久?
西雅圖先生的作息與日升日落無關,晚上店家關門時他更大有斬獲。在一個夜裡,他一身黑衣完全溶入黑幕裡,一輛小轎車撞倒他,街頭成為他最後的歸宿。終究再也沒回去他的王國,再也沒有踏進家門。
依稀記得他的家曾經常傳出孩子悠揚的鋼琴聲,曾經那個家是溫馨美滿的,卻只因一場病而改變了每一個人的一段人生。
細姨仔街的風華已過,西雅圖先生用自己的執著掀起一陣連漪,小巷突然喧騰一時,歷時兩個星期,每天清運他的財產的大車小車絡繹不絕,金山銀礦堅固密實得令人有挖不完的疲倦,這種紀錄無人能及,這種毅力令人咋舌,也算是一樁奇人異事吧!
西雅圖先生走在街頭街尾是個模糊的小角色,只在這篇文章當上了主角。他走了,如一陣逝去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