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畫一幅老三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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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繪圖 劉惠芳
 我畫一幅老三合院,王玉州看它是愁,劉向水看它是鄉,我看它是畫。
 好友向水邀我繪幅老三合院以致贈他舅舅,雖未見過河南玉州先生,我們討論那個逾兩百年土坯房多日,懷古與憶舊,情滿三合院。如今老宅院已消失,在我看既具史學與文學,更帶哲學與商學;他們說心頭三合院更像是夢歸桃花源,我則為一企業家做畫更具奇趣與想像,因為那是他的童年。
 為了畫面更準確便大量找參考照片,聽他倆頻頻憶起「東廂房」、「西廂房」、「影壁」、「繡花樓」,和院中「老棗樹」、「石磨」、「驢」…,不論討論位置、典故或生活事件,像看「紅樓夢」大宅門那樣豐富迷人。
 舅舅與向水幾次提及:「那張照片也不十分像,只是有些雷同」!「老房子在我們這裏確實無法找到了,2000年時就紛紛消失了,或改建多次但真的沒有了」。「我的成長與這個院子有關,出生後成長到六歲,所以外公與舅舅對我的意義非比尋常」、「我從小看舅舅,人生不少曲折,否則可能就是省部級領導哩…」談話中,舅舅淡定從容,明滅閃乎鄉愁;向水真想反哺,作派無機心少俗慮,我看他對鄉紳舅舅不時仍本真得像個孩子。
 我在北京展開畫布,起筆他們的河南三合院。作畫,似也親近中原,我是台灣客家人,據說客家先祖就是五胡亂華時南遷?說不定說者與寫者來自同一家先祖哩?
 舅舅年逾古稀,當年三合院四面環牆薄有田產,生活並不封閉的開放,難怪當年已是玩相機才俊;向水六歲以前還沒上學全在大宅院,吃舅舅家米糧,爬舅舅家棗樹,一定也曾隨大人溜出大門東看看,西看看,尋找醬園、磨刀坊、燒餅店、布店…和學校少年在老宅院的六年生活,培養不凡審美與情操,走出大宅後如今年近六十。訪談時,我們仨的東方審美近同,美術既同宗更讓人興頭浴火重生,彷彿約翰‧克利斯朵夫:
 「有了光明與黑暗均衡的節奏,
 有了兒童的生命與節奏,
 才顯出無數無窮無極,
 莫測高深的歲月。」
 構圖繞於指間,投入一種安靜沉浸。老棗樹下的歲月,全在瘢痕裏看到滄桑,生活平淡妙趣美好,並煥發著歸根生機。院中棗樹一年年長粗了,向水一年年長高了,後來他建蓋了原鄉美利堅。
 天地一瞬,向水六歲離開村子,如今年近六十,幾次回顧:「童年有一情節很重要,就是村子鎮上有個種蘋果的林場,外公是負責人,我整天尾隨當然對那片樹林特別有感覺…它們就是我日後蓋出原鄉美利堅的最早原型。」寫文不時翻看好友楊渡的「暗夜傳燈人」,60年代的台灣有水田環繞的三合院,也念想自己小時候外公外婆在北埔的老三合院雕樑畫棟,後來被中影收購全部…如此感同身受,因為我們都曾在三合院,幸福一年又一年。
 在原鄉小鎮讀葉慈,詩中的蔭綠與櫻桃園,映照舅舅的三合院向水的老棗樹,無非就是人人的故里與童年一目了然:
 「在香穀阡陌和沉思的牛牸間
 我小小的河漫流著。我喜愛她
 遠甚那些過路的狂歌者,
 所以沿她蔭綠的岸走,我將
 憩止於櫻桃園中她歌唱的所在
 一徑蘆葦床上她歌唱自己
 給自己聽,美麗的自我中心。」
 向水殷勤引導以不偏離場景,土坯房純淨土黃晶塋透亮,舅舅一直像位儒者,我體會老宅院就像他家一份子了。做畫時,正房大門感覺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前景南大門,入門影壁,中景即古老棗樹,東西廂房左右擁著遠景雙層正房。佈局後均以淡墨配少許赭石為襯,水、彩、墨與畫布的觸碰,發生偶然與必然的紋路,一首史詩和民間傳說故事便展開;大院占畫面過半,彷彿他們家過盡千帆與歸舟…人生百味,百味人生。
 我直喚舅舅多時多日,畫面不怕無法形神俱備,因得妙全在心間。三合院有老棗樹、老翁、老驢、老腳踏車、老玉米、老南瓜、老門匾…生活氣息濃厚,日子安安靜靜,同時也是活潑的、流動的。
 我的畫面也想向他解釋:淡,原來是人生最濃的滋味。
 如今舅舅人生隱然靜韻,和平安祥,我們差兩代人,差兩岸人,幾次皴擦我不敢輕易筆墨,不想似雲非雲和而不同,這幅古宅墨韻真像他們的心靈後花園。再看畫面一大門一大樹,佈局高度可能不夠,無法讓人既追憶、緬懷,還砌築所有回憶。
 也許老舅當年曾攜幼童,顧盼有情,一忍心,就把六歲甥放開了;一眨眼,甥蓋出另一個奧倫達部落;一俄頃,我的畫已完稿。繪畫中,總覺自己只是依樣畫葫蘆,他倆則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幾次翻看葉慈:
 「當你老了,灰黯,沉沉欲眠,
 在火爐邊瞌睡,取下這本書,
 慢慢讀,夢回你眼睛曾經
 有過的柔光,以及那深深波影…」
 靜思過往,像在眼底,只是一個也抓不住了,難怪我們好愛原鄉美利堅,更愛奧倫達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