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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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夢 蔡莉莉 油畫 70×70公分 2017
繡球花是夏季最美的註腳。在演繹花朵的色彩變化中,彷彿留住了整個夏日的幸福。
 文/繪圖 蔡莉莉
 一家書店。
 書店在舊昔時代的打鐵街,有一種歲月壓印成的褐色調版畫印象。這間在二樓的書店,一樓是汽車材料行,門口堆滿鏽跡和機油味的零件。我從陡窄的樓梯走進書店,恆常地坐在後門口的窗邊位子。
 一個外國男子走進書店,點了咖啡。隨著磨豆聲,咖啡香細細漫開,滲入書頁,令人忍不住伸起鼻子聞揉合咖啡香和書香的空氣。
 「是海明威呢。」座位間一陣騷動,我瞄了一眼才看清他的臉。他看起來極餓,正大口嚼著司康,應該跟我一樣,剛結束整個上午的創作,處於又累又餓的虛脫狀態。那種餓,是勞心勞力的加總。
 我錯幻的想,這不會是置身巴黎的咖啡館吧?不敢相信大文豪就坐在我旁邊,我拿著正讀著的《流動的饗宴》請他簽名,這可能是一生僅有的一次機會啊!
 想起海明威在此書中所寫:「我就是在餓肚子的時候,更懂得深刻理解塞尚的作品,也真正弄明白他如何描繪自然與風景的方法。我時常猜想,他作畫時是否也餓著肚子;但我又想,也許他不過是忘記吃飯罷了……」
 「塞尚的飢餓,是另一種飢餓。」我一邊請海明威簽名,一邊對他說。
 「是嗎?」他疑惑的問。
 塞尚太窮了,他望著桌上的蘋果一筆一筆堆疊油彩,蘋果於他是靜物,再餓也還不能當成食物。他的腦中有幅憧憬的幻象,直到畫出能震撼巴黎的蘋果才行啊。

 推開書店後門,站在天井,紅磚牆的老氣味迎面而來,一株大樹挨著陽台伸展枝葉,幾盆茉莉沿著陽台栽種,花盆後躲著一隻貓,像靜物一般。我彷彿跌入隱密空間,有一種莫名的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聽見茉莉伸懶腰的細微聲響。
 復推門走進書店,竟發現書店成了我的畫室,牆上掛著一幅油畫,另一邊牆上掛著桃花心木調色板。英式風格的櫥櫃上擺著紅色陶盤,圖案和壁紙的蝕刻版畫同一樣式。角落的畫架前坐了一個人,啊,是塞尚!我驚愕地在內心輕呼:怎麼會有這種事?窗光一格一格地移步在我尚未完成的畫布上,塞尚手握著筆,瞇著眼,一臉印象派的表情,朦朧的,無限孤寂的,凝視著連自身也無法說明的內心風景。
 我開始回想起走在藝術這條路的自己:從小學背著畫架寫生;大學時眾人追隨莫內色彩,獨我一人翻著塞尚的畫冊,翻到畫裡那一顆顆歪斜變形的蘋果幾乎要從書頁中滾出來;畢業後懷抱畫家夢到美國;回台灣後一個又一個體力耗盡的畫展,是那樣奮力地堅持自己的想法的悠遠時光啊。於我,創作是自我意識的表達,就像有一道門,門那邊的世界,外人無從理解,只能抽扯畫裡隱藏的訊息加以推敲臆測。

 坐在書店那個臨窗的位子,跌回現實,架上一本本的書像無數作家的目光和我對望,腦海浮現海明威寫的:「從塞尚的畫中,我得到一些啟示,即光靠簡單、真實的句子仍然不能夠使我的小說達到該有的深度和廣度。」
 這一刻,我從顏料海中浮出水面,坐在書店角落靜靜的換氣,哪怕是一段文字、一行詩,都讓我覺得被撫慰,被療癒。文學與藝術即使在不同象限,於我,皆有它在座標上的意義,像是蒼茫天地中,無法言說的,美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