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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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橋下船槳
 姐失蹤後,爸的習慣還是沒改。月底,照例買一包衛生棉,往姐房裡的衣櫃放去。新買的還殘留商店氣味,最裡,早落滿了塵。幾次阿姨來家聊聊,總是勸爸別再花錢買了,用不到了,爸只是淡淡一笑,總有一天,她會用到的。好像姐的臉孔不是出現在失蹤人口海報上,而是畢業紀念冊,三天兩夜的畢業旅行,很快就會回來。
 原以為只是比其他孩子還要坐不住而已。四歲,爸從醫生手裡接過一份姐的檢測報告,腦部異常,靠太近,會放聲尖叫的大打出手,離太遠,一眨眼人影全無。阿姨擔心爸一個人要扶養兩個孩,太累,自己又沒孩子,本來想接姐去那邊住的。爸笑笑拿優碘擦抹臂上的深紅抓痕,說不會累的,總有一天,孩子會懂得。
 於是,爸帶著姐去早療中心,尋求專業師資協助,也和有同樣孩子的家屬聚會、參加許多為特殊孩子舉辦的家長講座。有回陪伴姐參加學校的社區體驗課程,姐又在公車上一句接一句的模仿隔壁阿姨講話,爸只得不斷低頭道歉,下車後卻忍不住笑,說姐的模仿功力是世界一流的,以後上模仿節目,一定能得第一名。
 姐長大些,漸漸學會怎麼開家裡大門,幾次沒留意,幾次爸鞋沒來得急穿,一路喊著姐的名到大馬路旁的警察局。日子在走,姐在長大,心智年齡卻嚴重拖延,停滯於被檢測出的那一天。
 有次爸出門買東西,我在房裡聽見大門又被打開的聲,趕緊跑出去找姐,結果發現跑出去的不是姐,爸坐在只有消防栓紅燈照亮的闃黑樓梯間,臉埋雙手裡,微微晃動的背影,好像是風一吹,就會隨風飄散。
 十一歲,同每個少女都會經歷的成長軌跡,姐的初經來潮。我聽見廁所裡傳來爸教著姐怎麼撕下蝶翼的聲,姐模仿爸的聲音依舊天真,浸泡水盆裡的紅色內裡,爸反覆搓洗,那是早已等不及與蝶似的衛生棉結合為一的成長象徵,用過的,一捲捲堆疊在垃圾桶內,一些黏性不好,沒包緊的,裸露一片片長大的鮮紅。爸的眉間又多了幾撇鬆不開的愁,那是丟不入任一垃圾桶裡的沉重掛念。
 我經常想像凌晨睡不著的爸,坐在姐房裡的位,菸一根接一根的抽,望著裡頭塞滿一包包沒在用的衛生棉,甫拉開衣櫃,淚像墜落蝶翼上的滂沱大雨,在柔嫩塑膠袋上流動……
 平日下班,爸依舊會四處追尋姐漸漸模糊起的身影,假日更是一整日一路往人煙少的山區找去。夜裡吃藥入睡依舊經常不安穩的夢話連連,整夜整夜夢著蝶影,大雨濺得蝶雙翅殘破,但那隻蝶依舊在飛,依舊在飛。
 或許,總有一天,姐在月事來時,會突然憶起爸曾在耳邊叮嚀三個小時要換一次;會想起回家的路,是看到便利商店後,往拿湯匙的方向轉。
 那月月底,爸沒再買衛生棉,說是不買了,累了。
 夢裡卻是依舊,還是那隻蝶在大雨裡胡亂紛飛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