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當你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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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秉旻

S:

課間休息時,與你們聊到韓國的N號房事件。看到你們原本倦怠的雙眼逐漸回神,開始頻頻點頭,專注的姿態,不禁為你們能夠在課堂,與手遊之外,有一份敏銳關注社會議題的心思,而感到欣慰。但欣慰之餘,更多的,是不斷自內心湧發的擔憂與惶惑──走出校園的保護傘,未來的你們,必須得面對多少這樣無可抵禦的惡意?

我常跟你們提及,真正的知識分子,絕不會自囿於書本課室。但我得坦承,這些日子以來,已逐漸疲於關懷外界生發的訊息。繁雜教學工作是其一緣由,但若要歸結真正因素,想與我本身敏銳,多感的心緒,是脫不了干係的──過於把自己代入他人的處境裏,進而感到驚懼,傷痛,甚而是憤怒;當要從這些設身處地的體察中,回返現實身分時,往往頓感精神的耗弱與疲憊。有段時日因朋友在臉書上分享觀後感,使我對於幾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韓國電影,產生探究的興致,如《熔爐》,及《希望:為愛重生》等。然而,這些影片總夾雜在卷子與備課用書間,在反覆借閱和逾期的循環中,一再地為我所錯過。那些在觀看前,事先於網路瀏覽的相關事件報導,當駭人的文字敘述,在我腦中重新組織,顯影,還原始末,幾乎令我痛苦,憤恨,乃至久久不能自已。強烈心緒的湧動,每每令我失去觀影的勇氣。

有時寫完板書,回身望著你們認真下筆的模樣,會突然在心中浮現娜英身掛尿袋,致力於課堂的身影;想起那些曾在報章雜誌中,以不忍的情緒窺探而過,同樣在精神,與肉體上遭受強烈撕扯的孩子。我在大學階段,為了個人心神的安定,曾經沉浸這類因果業報,德福不一致的哲學論辯中,嘗試尋求答案。

年歲流逝,往往發覺智識的增長,僅能說服某部分的理性自我;在感性方面,輕易將自我深深代入他者,從而感到耗弱與疲憊,始終是難以平撫的癥結。

在這些思索中,若要為自身錯雜情緒簡單歸因,其一是我永遠不明白,一個人究竟如何能夠對另一個人強加如此殘忍的行為。那是群魔附體亂舞,神佛竟紛紛迴避的殘酷時刻。雖則進入除魅化時代,隨著精神醫學更進步的發達解釋,以及學者們自家庭與社會結構的失衡提出論據,指陳你我可能都是直接,或間接形塑出犯罪加害者的背景成因。然而愈是理解這些,我內心某處不安,猶疑的部分,依舊是難以消抹。

這些錯雜情緒的另一歸因,當我們體認到惡意的環伺;體認我們與惡意之間,有著緊密牽繫,難以割裂自外的關係時,終究需以何種面貌和態度,來應對處之?這樣的不安可能源於,我們太輕易在課堂上,在文本解析之餘,要你們相信,選擇道德與良善的價值。卻疏於解釋選擇的背後,何以有諸多令人不平,傷感的代價。

若將這龐大的議題稍稍限縮,從生活週遭管窺尋索,似乎也能找到些許對應的軌跡。這些年,我留意學生關心班級,甚至是校園公共事務的狀況,有顯明的M型化趨勢(當然這僅是粗略的觀察)。可能肇因現今生活更加多元,社團與社團,校與校之間的聯繫更加頻繁,每個人的選擇更多樣,重心的安放便不盡相同(何況還有誘惑性更加強烈的網路世界)。我發現大至校慶園遊會,班際球賽,運動會接力,合唱比賽,小至班級秩序和整潔的維持,勞心勞力者有趨於小眾的態勢。好像永遠就那三,四個人費盡心神,為著班級榮譽而犧牲奉獻。往往還得揹負愛出風頭,以及多事,囉嗦的罵名,與同儕間產生摩擦與嫌隙。甚至,還得承受冷言冷語的嘲諷。曾有學生問我,他如此盡心努力,為班級事務居中協調,奔走,卻落得如此下場,深感不解與氣餒。這樣的狀況頻仍發生,我在寬慰學生之際,也時常感到一陣沮喪。彷彿在現今的人際網絡裏,無論校園或是職場,多做多錯,少做少錯的現象,好像漸漸成為了一種必然的樣態。

當我們將眼光投往現實,那些漠然,帶著犬儒心態的人,在過去,可能都是最熱切懷抱理想的一群人。在生命每一階段,必然的挫折威逼之下,逐漸懷疑,甚至拋卻了心中熾熱的理念。有些人選擇獨善其身,與外界維持一基本的,不使己身受傷的距離;有些人轉而擁抱那套弱肉強食的法則,投身奸偽巧詐的漩渦,與曾經傷己的惡念與不義周旋,對抗。甚至最後反噬了自身,成為了與惡念為伍的一份子。也許,這正如尼采所提及:「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S,從來並非是努力排除萬難,最終抵達良善的境地,從而有了平穩幸福,以及安寧的心靈,作為我們投身的回報。我反而覺得,選擇良善作為初衷是容易的;然而正是選擇了良善與公理,才因而必須承受這些磨難與考驗。我們接觸過這麼多貶謫文學的篇章,那些文士的遭遇──屈原,柳宗元,范仲淹,以及蘇東坡等等──皆印證如此準則。我時常因此,陷入價值質疑的時刻。深覺現世繁雜,以德報怨,不因世俗的悲喜得失,而左右心志的超然豁達,終究是過於高貴的情操。

或許,僅能回歸更基本,具體,務實的層面,老生常談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這講究效益的年代,想若要我們肯定良善的價值,這應當是所費成本最低的一套行事準則了。你或許會覺得我消極悲觀,然而「高貴」之所以能夠突顯,必得有不義與之對應,橫行。我寧可拋棄高貴,重新審視,肯定這稍稍易於被世俗所接納的,質樸的良善;不必機巧詭詐,但面對陌生的人事,始終存放懷疑的心眼。S,我肯定你面對陌生所保有的成見。諸如人際交友,男女情感等關係,有了成見,有了距離,才能有完整觀覽,省思的機會。寧可起始判斷錯誤,再以熱誠弭平往昔的冷淡與質疑。若這段關係,若這個人是值得保有珍惜,相信她或他都是能夠理解的。因為真正在乎你的人,絕對懂得等待的意義──畢竟保護好我們自己,也是一種義務,不得不遵循的準則。這大概就是我對於N號房事件,想要與你們分享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心得了。

S,至於你問我疲於關注外在現實的情況,是否,也正漸漸落入一種犬儒式的心態?這倒是真的令我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了。我突然憶及孔子曾提及,若找不到中庸之人相互往來,甚至傳授道業,退而接近狂狷之人,亦是可接受的選擇。「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我私以為這追求標新立異,精彩如萬花鏡般的資訊時代,以各種奇異點子吸引他人關注者,實不在少數。但每個年代確實得有這樣對各種社會層面,知識領域,與公共議題熱切投入的狂者。但也需要一些拘謹,保守的狷者,和現實保持些許安全距離,如前述所說,得以完整觀察,全面剖析,冷靜判斷以及應對。如此說來,這實異於犬儒式的消極態度了。更何況追究疲乏的緣由,正是我難以自拔地,將自我深深代入各類的人事情境裏,從而感到反覆的驚懼,傷痛,以及憤怒。這是我難解的性格癥結。然而,若是輕重拿捏得當,「Put yourself in someone’s shoes.」理應又是易於接納,達成的一種良善了。

S,我替自己開脫太多,也拉雜,毫無條理地說了太多。或許我不必如此嚴肅,煩憂多慮。假如你們的人生,能夠像此刻般,永遠寧靜,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