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沒有觀眾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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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奇逢

2020年還剩下幾天,往年這個時候,在徐緩優美的「Auld Lang Syne過去的好時光」樂曲中,蠟燭一支支熄滅,懷舊之情心中蕩漾,憧憬中迎來新的一年。今年到處聽到的是「糟糕的2020年,快些過去吧」。

紐約時代廣場是最具標誌性的跨年慶祝地點,每年除夕,上百萬人湧向這裡,邊看表演邊等待新年的到來。最後十秒鐘,所有人一起倒數,山呼海嘯般聲音中,水晶球落下,煙花漫天飛舞,人們歡呼擁抱。今年這裡不會有人群聚集,舞臺演出,落球儀式改線上進行。晚上11點多我打開電視,電視自有其自由採集鏡頭的便利,打開的那一瞬間,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歡歌勁舞,四周燈光璀璨,似乎與往年並無不同,但當鏡頭轉到廣場上時,我被深深震懾住了,除了封住路口柵欄旁邊的警察,廣場上空無一人。人是城市的靈魂,沒有了人群,城市也就死了。這個「世界的十字路口」突然空空蕩蕩,讓人產生極度不安的感覺。

水晶球落下時,我心中疑惑,2021年真的就能都好了嗎?

新年期間,還有一個演出是必看的,那就是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音樂會,它已經有80多年的歷史,曲目以小約翰‧施特勞斯及其父親、兄弟的作品為主,每年壓軸的曲子必是「藍色多瑙河」,最後一隻Encore的曲子必是「拉德斯基進行曲」。儘管鮮花仍然擺滿舞臺,牆壁屋頂金光閃閃,今年聽眾席上卻空無一人。指揮里卡爾多‧穆蒂帶領樂團演出了一台精彩的音樂會,但到了「拉德斯基進行曲」時,還是讓人感到不對勁了。以往演出時,聽眾會在幾個段落跟著音樂的節拍整齊地鼓掌,增加歡樂感和參與感,掌聲成了音樂的一部分,這時指揮會轉過身來面向聽眾,似乎聽眾是演員似的。演出中觀眾與演員是天使的兩翼,現在我卻像是聽到羽翼折斷的聲音。愛樂樂團主席弗羅紹爾說,今年音樂會的意義是傳達「希望與樂觀」。樂曲以響亮的小軍鼓開始,極具爆發力,並且一路跟隨,曲子行進感十足,像是大軍出征,充滿自信與自豪。穆蒂特別增強了鑔的效果,讓人熱血沸騰。

2020年東京奧運會在幾經猶豫商討後,被迫取消了計畫,推遲到2021年。不久前,國際奧會宣佈,仍需要看夏天時疫情的發展而定,即便舉行,也會採用從未有過的無現場觀眾的方式,這又是一場沒有觀眾的演出。在古希臘,人們崇尚平等競爭,崇尚英雄精神,在對極限的挑戰中,獲得與天神媲美的偉大瞬間。後人對奧林匹克精神遺產充滿景仰,1896年決定舉辦第一屆現代奧運會。從那以來,只有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1916年、1940年和1944年中斷過三次。這次是人類與病毒的世界大戰,一場傷亡不亞於前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戰爭。人類vs.病毒的戰爭,最終我們能取勝嗎?那是肯定的。人類除了可能由自己毀滅自己之外,否則,是不能被外部敵人戰勝的。



■王鼎鈞

「沒有觀眾的演出」,這個標題使我想起戲劇的四大要素,劇本,演員,舞台,觀眾。既稱要素,缺一不可,我們寫詩寫散文,書印出來,即使一本也沒賣掉,也是出版了,到了戲劇這一行,如果沒有觀眾在場,這場戲不算演出,只能算是綵排。再說,大幕拉開,全場的座位都空著,這齣戲還演得出來嗎,恐怕連綵排都免了吧。

戲劇公演經過周密安排,怎會沒有觀眾?天下事總有意外,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活著」,以國共內戰的徐州戰場為背景,葛優率領一個演皮影戲的班子前往慰勞國軍,開演的時候,野地裡坐滿了人,可是演著演著戰場的形勢改變了,在場所有的官兵都悄悄撤走了,演戲的人密閉在狹小的後台操弄牛皮剪成的人影,全神貫注,完全不知道已經沒有觀眾了,直到解放軍的刺刀把幕畫破,這才看見四野茫茫,這一場戲很精采。

「意外」也可以人為製造。想當年上海戲劇界恩怨是非很多,有一個年輕人到美國學戲劇,回國以後受人排擠,沒有一個戲院肯演他寫的劇本。這個年輕人家境富裕,一怒之下出手報復,等他的敵人寫了個劇本定期首演的時候,他組織了一批人把全部戲票都買來了,當然這些人不會去看戲,於是這場公演就沒有觀眾了。這件事名導唐紹華的回憶錄中有記載。

人間事層出不窮,活到老學到老,沒完沒了。這一年忽然出現一種流行性肺炎,借著人的呼吸傳染,短短幾個月就傳遍了世界,各國都進入緊急狀態,限制人和人接觸。這樣一來,觀眾就不能看戲了,戲院就不能演戲了,空空的舞台對看空空的座位,好像兩隻睜大了的眼睛失神對望。推而廣之,體育館沒有體育,音樂廳沒有音樂了。我現在居住的這地方號稱藝術大都,全世界拔尖兒的藝術都在這裡輪流留下紀錄,檔期並非臨時安排,早在一年前就決定了,戲院早就把資訊印在他們的刊物上廣泛散佈了,觀眾聽眾早就留出時間約好伴侶了,現在忽然有這樣的頓挫,無異一隻粗暴的手從他們的生命掏去了一點什麼,那感覺就不僅是悵然若失了。

在八大藝術中音樂有些神祕,有一種說法,真正的音樂家和聽眾之間並不依靠聲音連結,而是心靈感應,這種感應不受距離限制。音樂家從來就不是只為現場演奏,他們演奏給青天白雲聽,給山川大地聽,給草木蟲魚聽。那些真正的樂迷說,雖然演奏會取消了,他們到了那個約定的時間撥冗靜坐,冥冥中那神秘的感應仍然發生。這麼說,曲終人散之後,音樂並不消失。這麼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另有解釋。卡爾多‧穆蒂帶領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演奏,明知聽眾無人到場,依然隆重舉行,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