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父親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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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光華

從小學到高中,只有一次,父親大人在看完我總是彩色的成績單後,哈哈大笑。我很驚訝,因父親身為軍法官,平日不苟言笑,難不成這次我的成績單胡的是清一色,沒有紅字?我百思不解,偷偷瞄了成績單一眼,只見在評語欄中,導師寫了四個斗大的黑字──「好管閒事」!

我小時長得又矮又小,笨手笨腳,豬頭豬腦,人見人礙。就如某位畢業54年後,第一次再見面的六年級同班女生所說,「記得小時候他就小小個。皮皮的。現在說起來是一付欠揍的樣子。沒想到後來長得這麼高大又帥。誠所謂──女大十八變, 男十八大變。

因為個子瘦小,我坐在全班最中間一排第一位,目標特別明顯,更加不敢蠢動造次,所以順利地從台北空小畢業。

初中考入市立松山中學夜間部,開始貪玩不愛唸書,且「遇人不淑」,結交了一些不良的人。初二下時我好像吃錯了補藥 (歐羅肥?) ,身體發育開始「凸肥猛勁」,再加上偶被兄長霸凌,我乃奮發圖強,勤加鍛煉,練就一身「銅牆鐵壁」。從此歷經大小戰役無數,均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也因自恃藝高膽大,加上我正義魔人之鳥個性,日後為父母親大人和自身,招惹許多麻煩。

當時松中夜間部是週末上課,週一放假。加上人數比日間部少,所以三樓教室永遠是空的。初三下開學後第一個星期六晚上,同班好友突然慌張地,邀我陪他上三樓走走。到了三樓某空教室,裡面有四頭兇神惡煞的壯漢。好友似乎和其中一隻號稱是竹聯幫的「銅X」有誤會過節。兩人一言不合,好友突然從腰間抽出刺刀一尾,當頭劈下!一場國共內戰就此展開,我軍雖大獲全勝,但我卻因此這般糊裡糊塗地被學校發現後當場退學。

那時所有的學校都已開學,父親辛苦地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才幫我插班到私立延平中學附設補校夜間部,勉強從哪兒混到畢業。初中畢業後,我幾乎考遍了全台北縣市公私立高中,才僥倖以兩名候補名額之一,溜進文山中學。因為報考過太多學校,某次承辦招生的辦事員,在臨時畢業證書上,竟找不到可蓋報名章之處,父親只好尷尬地對他說,那就蓋在反面好了。從此各校招生辦事員,紛紛如法炮製,相安無事。

在文山高中鬼混了一年,我人走狗運,拜政府省辦高中縣市辦初中的德政,被發放到省立板橋中學。但好花不常開,狗運不常來,高二下結束前幾天的端午節那天,同班好友惹禍上身,我英雄去救狗熊,在板橋火車站邊門,一人空手大戰四名帶兵器前來圍堵的當地小角頭,二次國共內戰就此爆發。我雖上天庇佑,毫髮無傷,匪軍損傷慘重,棄甲曳兵,四處逃竄,但我也因脫身不及,被即時趕到的教官當場活逮,隔天就被校方隆重宣判留校察看。

高三上,我開始認真考慮自己今生的前途,加上緊箍咒鎖頭,我小心翼翼,收斂多多,但仍死劫難逃,學期結束前三天,放學降旗典禮後,教官突擊檢查儀容。他早就對我恨之癢癢,借此天賜良機,肉笑皮不笑地說,我頭髮比校方規定稍長半寸,要記警告一次。因我早已是戴罪之身,一次小小警告,就必須自動轉學,或遭勒令退學。唉!刷廁所或倒馬桶,非得擇其一。回到家,狼吞虎嚥一粒鐵蛋後,我鼓足了狗膽,向父親大人稟告此噩耗,他沒有半句責備之言,僅輕輕地歎了一聲氣。

第二天學校午飯休息時間,我正在學校二樓走廊,和同學忘情地嬉戲追打,突然瞧見一位身著空軍軍服者,在滿是風沙的大操場那一頭,正朝向我們教室這棟大樓走來。我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再仔細一看,那不正是父親大人嗎!

瞬間我如雷灌頂,天良頓開,我急忙衝下樓,跑上操場迎接父親。他帶著我一起去找訓導主任,在他辦公室低聲下氣,不斷卑躬屈膝地向他求情,對方卻根本不為所動。父親最後說,我兒雖品行不很佳,但功課還不算太差,如果你肯給他最後再一次機會,讓他重新做人,發奮努力,說不定他還能一舉考上大學,從此步上人生正途。

此話一出,那無良訓導主任一語不發,四處翻箱倒櫃,把我那彩色的成績單找出來,把成績單朝父親面前一扔,同時口中輕藐地說:「這種成績,也想考上大學,那未免也有一點痴人說夢吧。」

我一時悲從中來,想到堂堂正正的父親大人,一位盡忠職守的中華民國空軍軍官,如今卻遭受如此羞辱,全因自己不爭氣。我慚愧地輕聲向父親說:「算了,爸爸,那就自動轉學好了。」父親眼見求情無望,對我說:「你看怎麼好,就怎麼去做吧。 只要你覺得做的,是對你有益的事情,父親都永遠支持你。」言畢,他又風塵僕僕地去搭公路局班車,趕回空軍總部繼續上班。

聽到我願意自動轉學,訓導主任突然變得異常友善,勤快地親自替我填表蓋章辦手續。

 

那天拿到轉學證書後已很晚,回家途中,我立下宏願,要一雪前恥!隔天早上,我到住家附近六張犁一小理髮店,剃了個大光頭,從此開始日夜瘋狂努力唸書。

父親再度四處打聽,八方求告,但住家方圓數十里的私立爛學校,竟無一肯收容我。那時還沒有爛 (Line)及非死不可 (Facebook),也沒有爆料公社存在,但不知為何,壞事惡名還是傳遞老遠且飛快!

正當我已放棄轉學希望,打算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父親下屬突十萬火急通報,私立強恕高中夜間部正招考插班生,只收一名,且當天是報名最後一天,父親立刻電光石火帶我趕去報名。應考那天,赴考場一看,不下百餘名來自全國各地英雄好漢,(包含兩名初中時結交的爛兄爛弟),齊聚一堂。我再度狗運亨通,此生第一次矇中狀元。我想想,還有一籮筐冏人,成績比我還爛,一時信心就像河豚一樣,突然無厘頭地高「肚」膨脹起來。

我和昔日所有狗肉朋友,一律斷絕往來。每天一早去建華補習班上八堂課,下午五時一結束,立刻坐公車趕往強恕中學,再枯坐五節課,回到家已近深夜十一點。父母親早已就寢,但在那要死卻又不斷氣的煤球爐上面的炒菜鍋中,他們留有一些尚有餘溫的飯菜,我就和著汗水與淚水囫圇吞下,再苦讀到深夜才上床。

就醬子,我一路苦拼到聯考那天,當考完第一門國文後,我就知大學之道,我已邁入!果不其然,放榜當天,我很快就在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找到我的「美麗芳名」。

如此這般考上大學,卻也不見父親有多麼快樂欣慰,我很納悶不解。但大約放榜兩星期後,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華兒,好奇怪喔,你爸不知為何,最近常常從睡夢中笑醒過來。」

大一開學前幾天,父母親大人陪我從松山機場,一同坐C-119老母雞,赴台中去大學註冊報到。在一切大致安頓好之後,父母親又匆匆趕回台北。臨別前,父親苦笑的對我說:「華兒啊,你考入市立初中,但從私立補校夜間部畢業。你考進縣立高中,卻又從私立高中夜間部畢業。希望你這次不會考進公立大學日間部,又從某私立大學夜間部畢業。」我謹記父親的教誨,戰戰兢兢,終於有驚無險地從原校原系畢業。

大一開學後不久,學校規定要上繳正式高中畢業證書。我乃寫信恭請父親,麻煩為我回強恕中學領此證書。不久後,父親即來函將它寄上,並內附一長信。

信中大意是:「華兒,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抬頭挺胸地從大門走大路進你母校。才到校門口就被門房攔下,問有何貴幹?我才剛報出你的名字,門房就大叫一聲說,您請稍等,接著就掉頭快跑而去。不一會,門房和一位身著西裝的長者,一起疾步而來。經他自我介紹後,才知他是強恕中學校長。他請我去校長會客室上座品茶,接著他不停地打恭做揖,向我道謝說,萬分感謝您貴子弟為母校爭光……」

看完信我才知道,當年強恕中學應屆畢業生,日間部有十四班,夜間部有五班,總共只有兩人考上公立大學。

啊!好竹出歹筍。我這一生,也總算做了一件讓父親值得光彩驕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