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落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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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船槳

聽見妻漸近的腳步聲,我趕忙放下老兔和貝殼梳,沒時間分類了,操作怪手,大掀臭衣之河、垃圾之路,幸好還有床底,後腳跟猛力一踢,雙手甩被一蓋,將那些和乾淨相反的象徵物,刷刷,打入視線死角處。

妻先是兩道雷達飛快掃視,未竟,鼻裡上萬毛孔已是群起遊行,高喊抗議口號。妻對兔毛過敏,尤其落毛期,老兔一動一跳,房裡立刻變天,為飯菜撐傘,緊擁外出衣褲不放,仍不免吃著、洗著,嘴角半根兔毛,衣褲身分猛然遭竄,穿出,竟成老兔分身。

最後我們達成調解,落毛期,暫將夜裡鼾聲一分作二,妻決定去睡住外的兒的房。

房換了,妻的舊習沒跟著打包走人,趨近鞋聲是防空警報,驚得滿地小山大山紛紛搶破頭鑽入彈簧床底的防空洞——麵包殘袋、待洗臭衣、老兔隨地落下的小黑球,和捏為一球球的毛球團,老兔細毛空降門外,催得丹田迅速裝匣上膛,開門一響,責罵、碎念、嘆氣同時噴射,轟得偽獨居老男人的房,瞬間煙塵瀰漫。

妻怪我不常替老兔梳毛才會這樣,使勁力用海綿拖黏起層層雜屑,一團依著彼此,蜷成不規則小橢圓的髮黏地不起,妻一個拾穗彎身,左邊水桶一聲撲通,盈滿浮物的暗灰水面又撕下頂上裸露膚色處的數張尋髮啟事。

妻堅持連廁所一塊掃,老兔是避濕高手,廁所是兔毛的絕緣禁區,但落髮沒有絕緣體,沒有禁區,自由流浪的個性反而最難討好,洗臉槽緣、排水口孔上,以附生植物型態牢牢攀附,彷彿一生到尾便注定和它們結為一幅美感缺席的靜態畫。

我拿妻交付的細鐵絲,向洗手台排水孔內愈探愈深,鐵與鐵相互蹭著的聲令耳不悅,自暗黑底層牢籠重見日光燈的明,那些失蹤者們有些過於著急見世,疊疊層層,於洗手台邊緣臨時建一座落髮小山,抬眸,見生髮品外頭包裝上,男性模特兒一頭結實、擁擠畫面的填滿背影,鏡裡的髮不知何時早已交涉破裂,一道顯眼的禁區線。

落毛期過後,洗淨的衣終於不再附滿老兔商標,飯菜也回歸原味,妻扛一圈棉被搬了回來,抱起老兔直蹭雙頰,順向摩娑近半個月沒能好好感受的柔順感,老兔側躺地,磨牙聲間間歇歇,安穩享受落毛後的萬分涼快。

大概不到一個月,老兔又會增上幾公克的重,長出另一件白灰相摻,貼身舒適的新毛衣。

眼前全黑手機螢幕裡,一名中年男子回望自己,翻遍腦海,竟想不起從前究竟長個什麼樣,雙眼注意到妻頭上的髮際線,原來的一片鮮黑大草原,現在稀稀疏疏萌著僅剩幾根緊抓不放的孱弱白草。

看來,妻和我一樣,都已邁入了起始站未知,終點站逃亡的,落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