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口舊皮箱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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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父親軍中退休後,做過兵工廠職員、水泥工、工廠警衛,最後還開了一家雜貨店。上班下班,買菜煮菜,天天如此。只有到了過年前一週,父親會到理髮店染髮剪髮修臉,準備帶我坐火車轉客運到埔里,接叔公到台南過年。

冬日清晨,四周仍壟罩在黑暗中,父親從衣櫥上方拿下全家唯一的舊皮箱,用雞毛撢撣去上面灰塵,放進換洗衣物、盥洗用具、拖鞋,還有我的寒假作業。

我們總是搭第一班普通車,5:25,老城尚未完全甦醒,路上行人稀少,冬日晨霧冰涼溼潤,父親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緊緊牽著我,不快不慢,走向霧影朦朦的火車站。火車上乘客不多,父親踮起腳尖將皮箱放上行李架,坐下,從西裝左上方口袋拿出他的老花眼鏡,開始看報。我從微溼的玻璃車窗,看到遼闊平原、彎彎河流、竹林三合院,看累了就將頭枕在父親大腿上,隨著火車單調重複的節奏進入一個甜甜安穩夢鄉。突然,一陣爭吵聲驚醒我,我看到列車長正對父親說 「小孩超過115公分就要買半票。」

父親:「她才讀幼稚園,還不到買票年紀。」其實我已經小學三年級。

「妹妹起來,到車門邊站,量一下身高。」

我的心快速跳動,膽怯地看看面無表情的父親,緩緩走向門邊,靠在門邊的刻度上,挺直身軀,列車長高喊:「128公分,早該買票了。」

我們在彰化下車,轉車到水里。水里是個山城,出車站後是一個長長石階,這時太陽也出來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很舒服。父親依舊是一手皮箱一手牽我,腰板挺直步履堅定,走向人群聚集的市場,我們固定會在巷口第二家麵攤,吃一碗什錦米粉湯。麵攤老闆是一個中年人,生意很好,雖然父親和我每年只來一次,他總是熱情寒暄 「箱子我幫你放裡面,地上髒。妹妹喜歡吃埔里米粉喔!每次來都點米粉。」

父親:「對,她只愛吃米粉。給我來一碗海鮮粥。」

我喜愛跟父親旅行獨處的時刻 這個儀式般的島內小旅行,在我國中時劃下句點。

 

父親再提起舊皮箱,帶我出門,是我拿到碩士學位那年,正逢兩岸開放探親。父親急不可待,籌劃良久,舊皮箱鼓脹,裝滿父親的想念與贖罪,等著回老家看望自己將近四十年未見面的兒女。我們搭飛機、火車、船、客運,路經許多大城小鎮,才到達父親心心念念的海南島老家龍口鄉,也是父親元配和兒子的家。

大媽早已過世,大哥子孫眾多。當晚我們住在鎮上的招待所,翌日清晨,我們房間內就黑壓壓站滿一群人,大聲吵架,講著我聽不懂的當地語言。疲弱衰老的父親,坐在床沿,不發一語,我不知道當下父親心裡的想法。父親用美金在香港購得的三大件五小件的單據,在交給他兒子孫子後,一群人一哄而散,留下父親的舊皮箱歪躺在床上,大張著口對著我們。

箱子旁邊舊衣物凌亂地撒了一床,那是父親在台灣努力蒐集,以為家鄉親人會用的上。只怪我們資訊太落後,跟不上他們的需求。我站在一旁,不忍看父親的憔悴。轉身看著窗外,海島的陽光透過屋外椰子樹葉灑在窗前茶几上,金光閃耀。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覺得父親是個老人。

那次旅行,海南島的下一站是湖北宜昌,我們要去看望父親與第二任太太生的女兒。在擁擠綠皮火車裡,我坐在父親的舊皮箱上,舊皮箱則是疊在一堆堆麻布袋上,昏昏欲睡的我,幾次差點從皮箱上摔下來。父親似乎為了挽回他大陸親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對我說 「我這個湖北女兒比兒子強多了。她是個醫生,先生也是醫生,很能幹,還身兼婦女會總幹事的工作幫鄰里排解家庭糾紛。每天從早忙到晚。」

到了宜昌,我們住進姊姊家。當晚,父親對她說 「我這箱子就放妳這吧!我還要去上海看幾個老朋友,這皮箱太大,攜帶不太方便。」

姐姐:「你還是帶走。我用不上。」

父親:「可以送人。」

「這種舊皮箱,在我們這裡,送人人家也不要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抬眼瞧那放在衣櫥上的舊皮箱,箱上似乎還積有歲月與旅途的塵埃,灰撲撲暗沉沉的,難怪遭人厭,我不忍看,轉身回到客廳整理旅行包,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的旅行。回台灣後,我上台北工作,就業結婚成家生女。父親故去後,母親遷居新家。她扔掉舊家所有大家俱。當我第一次回到自己故鄉的新家,深夜到處摸索,尋找舊時光的痕跡,在新家的儲物間,依然是衣櫥上的位置,我看到父親的舊皮箱,拿下打開,很重,原來皮箱內裝滿一本本的相簿。

不曉得母親甚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聽到房間窸窸簌簌的,就知道是妳在找東西。妳老爸甚麼都捨不得丟,妳看看吧,沒有用就丟掉。」

看完,我輕輕將箱子放回衣櫥上,盡力往裡推,我這才注意到,舊皮箱上,完全沒有一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