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神話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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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曾獲諾貝爾獎的墨西哥詩人奧塔維奧‧帕斯,不僅身後留下許多令人擊節驚嘆的好詩,還有數本精彩文集,《弓與琴》為其一。在這本書中,最吸引我的是他提出一種「神話時光」——不同於班雅明提出隨時可能降臨、對於過去予以救贖的「彌賽亞時光」——神話時光是不會隨時間流逝而消亡的美好時光。我們都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已逝的時光不會重回,無論再好的時光都只能成為美麗迷離的星光塚,僅能懷念或憑悼。

他卻提出,「神話時光」是不會消亡的。他認為,所有的詩歌都是神話,美好時光能夠以詩挽留——不是在抵抗失去的過程中跩住殘片,而是完整地保留,一如詩人拉金所說,「一切藝術的底層都是保留的衝動。」好時光可以保留下來,不隨時移事往而成為過去,這無非神話,而神話般的經歷是可能的嗎?

「任何詩歌都是神話。」帕斯道。

他並提出,詩人以兩種方式生存著:似乎永無止境,又似乎如今已走到了盡頭;而首先,發現,就是詩意的經歷。是的,詩人永遠同時是彼得潘與老靈魂。我還記得,大學快畢業時,那麼青翠欲滴的時光,一個好友,因捨不得另一位好友畢業後將回中南部老家,有陣子常老成而憂傷地把元曲句子「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掛在口中,還對我說:「乾脆你也走吧,就讓我徹底只剩一個人吧。」

結果,如今我們三人都定居台北,仍是死黨好友。

只是,我們常在她們就讀的台大散步,坐在醉月湖小橋畔聊天的日子,永遠凝固在那時了,不再會重回。

我後悔在當時,沒有用詩將之留住,但欣幸如今可以寫詩,寫追憶,留住那麼那麼多好時光。雙親健在,女兒還沒國小畢業,我在家工作,還有時間可以讀書寫詩,這是屬於我最好的時光,而,也或許是尾聲了。雙親都退休後,我的晨讀時光能常常聽到他們瑣碎的聊天,雖然影響閱讀,可是,好幸福好幸福。

無論詩與生活,更早地,黑格爾已說過:「對於神來說,我們來得太晚;而對於價值來說,我們又來得太早。」所謂價值,他指的是「我們最初的詩歌」,認為人是為完成的事物,並且人創作詩歌,這是在實踐和完成的過程中,實則永遠不會完成的事物與意象。至於為什麼對於諸神而言,我們來得太晚呢?因為,自人類降生世間,在稀薄的光線中,諸神早已不留影跡,唯有他們光燦的身軀隱沒在掩過了所有古神話的地平線後面。

據此,帕斯有個小小的結論:

「如果人類是超越性的,能夠遠遠超越自身,詩歌就是這種不斷超越和永恆之自我想像裡最純粹的符號。」

縱有滄桑,那是不是天堂搖搖晃晃的投影?

我愈來愈相信自己是生活在神話時光裡的,彷彿偶爾能夠影綽地看見霞光後的諸神。如今是最好的時光,每天聽見家人發生的聲息或嘈雜聲,我想,沒有更美的節奏了。雖然他們不知道我的詩裡寫了些什麼,但如帕斯所說,由於節奏的重複,神話回來了。我活在最美、最溫熱的神話時光裡,並且得以進入詩。難怪好多詩人說,能夠進入詩,就是寫詩最大的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