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四十年的家族公路旅行

1999
很小的時候爸爸抱著我看豬,不過那是內門親戚養的豬。

文/照片提供 湯長華

春節將至,照傳統習俗,屆時將出現南北大遷移,我家也一樣。

爸爸工作在台南,老家在旗山,打從有記憶起,別人初二媳婦回娘家,我們是跟爸爸回旗山探望爺爺。家裡還沒有轎車的年代,一家騎偉士牌爬山路,爸媽怕孩子在後座打瞌睡,得把我們綁在身上。我對機車後座的瞌睡絲毫沒印象,反而深深記得兩旁長滿高聳密集竹林的迂迴山路,不管坐哪種車都讓我一到目的地就吐。

一進到老家便直攻爺爺準備的過年零嘴盒子,裡頭有寸棗、生仁、冬瓜糖、麻荖。這些東西在自己家比較少見,我總是先搶白裡透點綠的長條冬瓜糖。有人說冬瓜糖特別噁心,像冷掉的甜的肥豬肉,不過我是愛吃肥肉的螞蟻,甜膩又帶點脆度的冬瓜條吃起來很放縱。

大伯趁我們還沒到就出門,此時正好從市區回來,手上提兩大串枝仔冰城的盒裝冰淇淋,草莓味與香草味,迎接一屋子的小孩。

我很快就吃光一盒草莓冰淇淋,有時暈車感還沒退,加上貪心吃下一大堆零食,轉頭馬上吐光,值得。

從前的的初二,氣溫是很低的。舊的老家廁所建在房子後方,門口擺著一缸乾淨的水,上面漂著勺子,上完廁所要用勺子舀水出來洗手。天氣冷,水很冰,洗手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不過小孩子對旁邊的古早手動幫浦更有興趣,只要能握到比自己還高一點的手把,奮力壓下,水就嘩啦嘩啦流出來,實在太吸引人了,再冷也要玩。有次我拚了命汞水,不小心結結實實一把打在一旁堂弟的下巴上,然後他咧嘴大哭,牙齒上都是血。

房子後頭除了厲害的汞水幫浦,還有神奇的豬圈,不過那些是別人養的豬,不是我們家的。

豬圈用紅磚砌成,圍著幾隻巨大肥軟的豬,牠們好像老是在地上聞些什麼,鼻子不斷抽動,發出好笑的聲音,就像大人教我們學豬叫時那樣的聲音。地上有點泥濘,餵食槽裡還有點看不出什麼樣子的食物,大概是廚餘?或許豬圈外面就是一條大溝,空間開放,環境氣味並不很糟。

回想起那個時刻,是很迷人的,近距離觀察一種平常接觸不到的動物,幾乎要伸手去摸,又有點害怕,畢竟豬還是挺大隻的;想到不久牠們就會被吃掉,心裡頓時出現一小撮複雜的情緒,趕緊轉身離去,大概是怕放太多感情吧,我從小就對動物有莫名的牽掛。

既然家人團聚一堂,午飯自然是很重要的節目,由大伯母主廚,不同的菜色裝在小碗公裡,擺得圓桌滿滿的,壯觀極了,我永遠記得其中那碗切片的香腸。在自己家裡大概只吃得到臘肉臘腸,老實說,那些是大人才懂的口味,對小孩來講完全是一股怪味。大伯母煎的香腸,是台式的,油脂噴香,顏色漂亮,配飯一流。大人可能有配著蒜頭吃,那對我來說太刺激了,辣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我是最近這十幾年才學著吃台式香腸配蒜頭,簡直天生一對,懊惱實在錯過太多。

後來煮年菜大概太費力,回來團聚的親友人數不少,是以改到餐廳吃,可能好一陣子都去老字號的「一江山」。聽說老闆曾駐守大陳島,才取了這個店名。我聽大人聊天時提到大伯與大伯母,就在那裡擺婚宴酒。大人還說一江山一家都是女兒,有七個,大家叫他們七仙女。我聽完不由自主地羨慕了起來,仙女一定很美麗,幻想她們穿著古裝飛天的樣子。

近十幾年我們換到另一個山吃飯,有庭園還有漂亮的樹和花的大象山,藥膳專門。

 

一年香港親戚與我們一同回旗山,那年喝一道「燉鹿肉湯」,鮮甜回甘,人人滿意;飯後在山的懷抱裡散步賞花,頻頻冒汗,衣服一件一件脫。除了鹿湯真的很補,我們也感受到地球氣候越來越熱,春節不再冷颼颼,反倒豔陽高照,幾乎過完農曆年長袖就可以收起來。

回程離開旗山,再度踏上暈車山路前,一定會經過一攤金桔檸檬大王,也總會下車買一罐他們的醃金桔汁,咳嗽氣喘時沖熱水喝馬上見效,重點是不管有沒有咳嗽,沒有人不喜歡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金桔檸檬旁是遠近馳名紅糟肉,屈指可數的幾次「非過年回旗山」,有幸吃過,好吃到怎麼買都不夠,可惜過年回家他永遠放假。

幾個禮拜前與朋友去了空山祭,入場前我們在青龍山土雞城吃了頓不錯的晚飯。

青龍山默默存在好久了,至少過去這幾十年,每回準備開上會讓人吐的山路前,遠遠便能望見青龍山上那隻雄壯的公雞;經過時小孩們臉都巴在車窗上,往裡看,有許多恐龍獅子老虎什麼的動物塑像。不要以為龍崎關廟好像很偏僻,那裡有我們最愛的南台灣青龍山迪士尼。

其實說青龍山默默存在有點不太公平,完全是我們常常默默經過卻極少幫襯。

在那吃飯時我問:「老闆娘,你們真的開業很久了,到底民國幾年開幕的呀?」

「喔真的很久了喔,……民國六十九年吧。」

這些年,換我們開車載媽媽一起回旗山了。

當年那幾個沒幾歲的小孩,只消望一眼獅子老虎恐龍,還有那隻又高又大但沒人爬得上去的雄雞,便按耐不住興奮的心情,在後座暴動尖叫,「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回來的時候可以帶我們來玩嗎?」

早早起床開長途車已經夠累,誰還有體力載一車兒童去有獅子老虎恐龍的庭園餐廳吃飯?媽媽的身心靈健康當然比較重要,還是快快回家喝杯啤酒躺平最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