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濃情白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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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少非

晨起,端杯熱咖啡啜飲,是你美麗心情的起手式,若是要和大弟電話敘舊,沖杯馬來西亞的名產白咖啡(White Coffe)喝,最搭也夠濃。

大馬白咖啡的名號源自山城怡保,遊客大都買來當伴手禮,二合一、三合一即溶包各賣場都有。在離怡保一小時車程的太平作客期間,你常點原味的「咖啡黑」或加奶的「咖啡白」當早餐的飲品。

十多年前大弟邀父親到太平小住,開車沿南北大道的景區玩。途中,你只顧談自己喜歡的:來到武俠小說家溫瑞安的出生地美羅,就談他《四大名捕》鐵手、冷血、無情和追命的俠義;來到電影明星楊紫瓊的家鄉怡保,就談她在李安《臥虎藏龍》裡的演出。大弟可不同,知道父親關心他的事業,就帶他去參觀他們的工廠;知道父親的口味,在美羅就吃雞仔餅、乾撈雲吞麵;在怡保就吃炒沙河粉、芽菜雞,還特地到舊街老店品嘗白咖啡。

「好喝,有焦糖煉乳的香氣。」父親咂咂嘴舔舔唇說。大弟藉機問:「爸爸來這兒養老如何?」想不到父親嘆了一口氣回應:「我從沒想過養老,因為從小就以為我會跟你阿公三兄弟一樣短命。」

有關祖父輩們為生活打拼,餐風宿雨逐水田牧鴨,翻山越嶺趕鴨到旗山賣,賺了不少錢回來,風光修繕了屋舍,只怪命運多舛,三兄弟突然染病相繼在一年中去世,享年都只三十多歲,曾祖母為此哭瞎了眼。這段家族境遇,都是從祖母那兒聽來的,從不曾聽父親提過。聽到父親說這句話,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非常大,活在死亡和無常的陰霾裡,內心的恐懼與創傷又不知要向誰傾訴,難怪自幼失怙的父親避口不談。

也許是開了口讓壓抑得到釋放,也許是美味的白咖啡飄香,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談起了祖先的故事,談起了他身兼數職謀生的始末。在異鄉邊喝咖啡邊聽父親的奮鬥史,你覺得和父親親近多了,大弟更有感覺,時常翹起拇指比讚。

父親誇白咖啡好喝後,大弟每次回國前都先去賣場刮貨,行李箱滿滿的有十幾袋,夠他每天喝上兩三包。本以為父親戒老人茶改喝咖啡,需求量才會這麼大,後來發現他興致來時才喝,大都拿去當公關,最常拿到社區關懷中心給朋友,大概也合這群長輩的口味,銷路不錯,有幾位耆老都說:「白咖啡讚,衫仔的孩子在外國認真拍拚有出脫!」這時父親瘦削的臉龐就會扯胖起來。

父親不常喝,大弟說他知道,無妨,因為父親也常吃朋友的東西。小時候過年期間,父親喜歡去廟前賭攤小賭就只帶他去,上次去大馬,大弟特別安排住雲頂高原,陪父親在賭場擲骰子,父子倆玩得很盡興,重溫往昔歡樂的時光。

六年前父親身體開始轉壞,慢性病高血壓、坐骨神經痛纏身,胃腸系統也出問題,住過好幾次院。每次你回老家,父親總會探問大弟的情況,事實上大弟時常打電話寒暄問暖,得知父親的病情,聲調總難掩焦急與難過之情,最悲痛的是父親離世那天,他抱著父親冰冷身軀嚎啕大哭:「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如果可以重來,大弟從檳城午夜抵達桃園機場,你該去接他直奔新營醫院的,或是隔天早上他搭自強號,問你在新營或台南下車好,你不會建議到台南,你接他再一起去新營的。這二三十分鐘的差遲,造成來不及告別的椎心之痛,你自責,大弟更是哭喊著,父親一定生氣了才沒等他,他是多麼的不孝。繼母百般安慰說父親知道他回來了,才安心離去的。算算時間,自強號不是正好經過新營嗎?看到父親安詳的臉龐,大弟才稍稍釋懷。

父親不在後,不知怎的,你跟大弟聊天時常拿白咖啡當話題,回憶父親第一次喝的景況、那只裝滿咖啡包的行李箱、被耆老稱讚父親扯胖的臉龐,除此,你最想跟大弟說出口的,就是向他道歉。

前幾天,大弟來電說他已打三劑COVID-19疫苗,他們太平九皇爺誕慶典要齋戒茹素、立燈嵩走平安橋來驅除瘟疫。你又提及這些,「大哥,別把遺憾老攬在身上。這四年來,謝謝你讓我重享白咖啡的美好,一直都甜在心頭。」他的腔調帶點感傷:「只是,唉,阿爸走了,再也沒機會去大賣場刮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