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間微一瞬沁涼絲微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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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品沁

未久前收到從日本寄來的國際郵包,雖然在還未拆封時便知是你。然不得不說無論就我審美趣味你所選用的浮世繪郵票,抑或你在隔空解讀我腹語術的種種能力而言,不禁於心底深深嘆服著你實在相當理解我。

從卡其色印有Small Packet與Air Mail戳印的信封內取出一顆直徑約莫3.5公分色如墨黑的碎石,以及由你親筆書明簡單俐落的關鍵字「太宰、三鷹、跨線橋」,攸關其碎石關鍵來歷的一筆箋。縱使你並未特地說明,然我清楚你是為我趕赴在這座已矗立於三鷹駅南口以西(往立川方面)九十餘年,深烙著太宰重重履履足跡的三鷹電車庫跨線橋(陸橋)即將拆除之前,遠自二十八公里之外少說單程即得花上兩小時自行車的車程而來。

此時此刻,這枚承載有九十餘年雨露晨昏及無數前人步履印跡(亦包括太宰本人的)以致磨滅了混泥土表面階踏板而浮出的墨黑小石塊,因你輾轉而來,於我掌心之間便有了汩汩於歷史巨流,攸關時間、攸關於情義的厚重深邃。這些年與你在東京,或你來台北的點點滴滴,就這麼一路如臨眼前般重播與倒帶。

就從我們結緣之地的日暮里開始說起吧,當時你給我取了一個若以中文腦思維則看似古怪的日本名字「古暮里子」,以實存於日本少數姓氏間的「古暮」(Kogure)結合有「日暮里」意謂之名的「里子」(Satoko),以誌以念我們的相遇。爾後我們再度行經日暮里駅數度,某次你無厘頭囑我得小心其他日本男性之後要我好好地佇立原地等你。唯見你跑進一家和菓子屋,爾後再以同樣至疾的迅速回頭將已包裝雅緻古典的和菓子禮盒交予我:「想給妳品嚐我孩提時喜歡的味道」。

某個豔陽正炙的週日,亦是日暮里,儘管你僅有兩小時,你仍自十多公里外騎單車前來會我,既是大汗淋漓且風塵僕僕。還有,隆冬時節有你相偕的隅田川邊,你陪我一道在下町的両国取材,走訪了相撲博物館、吉良邸跡、回向院之後照舊在這家充斥最多我倆回憶印跡的日本家庭連鎖餐廳共進晚餐。而那次巢鴨駅,你為了遠道而來的我好不容易的相見,硬是瞞住我,勉力撐持著腰際扭傷以行動不便之軀前來會我。至於神田藪蕎麥,在此我終於品嘗到何謂正宗滋味的蕎麥麵體即含有的溫潤麥香,是你教會我正統吃食蕎麥麵的流程是在享用完蕎麥麵後,以「蕎麥湯」(以日本燒酎兌上煮蕎麥麵的水以1:2的比例)作為完美食事的終了,好比西式套餐總少不了以甜點與飲料畫下句點。還有,南青山的菓匠菊家。光是想像就知道坐在Figaro Café那樣氣氛下非常格格不入的我們。以及想來就頗為可笑,為考察是否如同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舞、舞、舞》筆下某超市內訓練有素的蔬菜們,明明礙於身分,向來合群守序的你陪我一道走進明知不得於室內拍照(或有竊取商業機密之嫌)的某貴婦超市。你見我不擅「做壞事」而躊躇不前,變成是你自告奮勇去秘拍,隨後你回身靦腆露出你的虎牙無聲地笑,一貫可愛的兔寶寶笑顏之間瞬即白裡透紅,你先是牽起我的手,兩人就這樣甚麼也沒買,佯裝鎮定步出超市大門後,開始拔腿狂奔,就這麼笑開於十二月初沿途綻滿黃澄澄銀杏樹梢長長的青山大道上。

爾後,縱也有過些微留白的時日,仍絲毫無減曾經與你同道的充實與寧謐,且有蜜般芳甜,抑或帶有雙重以上禁忌意味的隱情印記般,與你的這些那些,往後必須悉數帶入永恆,從此封印禁錮於墳墓底下的秘密。這也是何以至於第二人稱的「你」來稱呼,而不是任何一個字母以代稱,因之唯恐會有那萬分之一被破解為你名姓縮寫的各種形式之狙殺之可能。我們的幸福恰似大街上你總壓得扁低的鴨舌帽簷下,間微一瞬沁涼絲微的風,同時也形諸於你照片、名姓於我命、我生種種的從缺與無痕。

然弔詭的是,記性很差的自己竟分外深刻銘記你,時常如在耳畔重複起關於你曾言說,所有至今仍深具臨場感,且一字無遺漏的對話。以及你與生俱來獨具沉穩且輕緩的聲質,總使我感到安然如寐於搖籃。

如今,我已然可想像若把時間向前快轉十年、二十年回頭來看待這段光陰,也就是標記我人生最精華的此段「日本時光」,我想要私心標記你為那枚「最」重要的戳記。於是在此我最想感謝、也必須感謝你,有你偕同陪我走過所有這些、那些,一個又一個的瞬間,可真是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