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代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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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琬蓉

 她坐在一間空盪教室,所有課桌椅此刻退潮般,往四周退得好遠。她用力併攏雙腿,把自己緊緊收束在腳下唯一礁石上。熟悉的同事收斂昔日笑容,化身面試官,詢問若獲聘,是否願意擔任教學組長。這問題如一陣大浪狠狠迎面撲來,想到繁雜業務將再次襲捲日常,便嗆得她不知所措,但她聽見自己立即說好。
 什麼都好。從那校到這校,專任辦公室到行政處室,甚至是在同個空間的不同張桌面輪轉,她是資深代理老師,習慣了。
 師培列車加開那幾年,她欣然上車,許多年過去,才發現這是一趟沒有終點的旅程。
 順利通過實習、教檢,取得教師證後,卻始終於教甄卡關。卡住的還有凝滯的薪水及生涯計劃。每年六月,能否續聘的煩悶混合高溫,猛烈焦灼她的心。不穩定的狀態,她不敢貿然結婚,無法買房生子,連生病都得偷偷摸摸。
 白日備課教書,若還兼任導師或行政,大小事務便等著漏盡她殘存體力。儘管如此,她的夜晚始終不浪擲給娛樂,而是在幾本已翻闔至破爛的書籍間,反覆著閱讀、打盹,然後警醒的循環。然而,每次筆試分數總差一點,當她拚命追上那些微差距,錄取門檻卻逐年創下新高。
 年改過後,正式教師的窄門退縮成縫,連代理缺都隨少子化屢屢遞減。流浪教師彷彿在玩一場集體的大風吹,風往哪兒吹,無根的她就朝哪去。這場遊戲,要求公平、缺乏彈性都注定退位,只有腰肢夠柔軟才可能搶得立足之地。
 面對生活,她不喜歡一直說可以,可是又不能說不要,所以別人不願意的事情她都說好。臨時代課沒問題,上台演示同樣沒關係,導師兼協行也可以,課表被怎麼安排都不會有聲音。她的能力,全部都是在流浪時鍛鍊出來,可是她卻並未特別感到驕傲。
 她最在意的其實是職章上,名字旁被刻印「代理」二字,那兩個突起的橡皮字像蟹足腫,時刻提醒自己身分,並勾起自卑,使她內心的疤痕蔓延增生。蓋章時,學生會問代理是什麼意思,她總虛應過去,時日一久,學生探問別人也就懂了。那之後,他們看彼此的感覺好似都產生些許游移。
 這時,連她都懷疑起自己。代理老師算是真正的老師嗎?她有存在的價值嗎?抑或只是取得證照的替身或影子。明明努力考上了國立大學,並以前幾名的優異表現,取得修教程的資格,但如今卻活得像跑龍套的臨演,逼得父母得承受親友探問的目光。是什麼害驕傲成長的她跌落谷底?
 曾經考慮轉換跑道,不過一猶豫,跨過四十歲大關後,投出的履歷如巨石沉墜大海,甚至連教育界都開始對她挑三揀四。所以,她決定不再想,走一步算一步。
 育嬰、兵役、侍親,各種代理名目五花八門。她坐在暫時的位置上,假想每一種原本可能擁有的人生。但她又清楚分寸,適時扮演可捏可拗的角色。她是最佳救火隊,能代理任何人的某段人生。
 唯獨她自己,無人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