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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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銘磻

這會是父子氣韻天成的牽絆之累嗎?冀望崢嶸有日啊!

時隔三十年。人在桃園,伴隨雙生長子探望兒媳生產。孩子為長孫女取名「語樂」,無非寄語快樂成長,這是可敬而尊貴的初生,是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我在孩子和媳婦身上看見新手父母對嬰孩的溫柔真愛。

初生的生命都是光耀的存在,這使我想起我的出世、三個小孩的誕生。

我出生春寒料峭,險些在冷天受凍夭折的三月,父親是日治時期有能力到大阪求學的讀書人,回台後,捨棄教職,擇其最愛的新聞記者為職志,疼愛子女,生就一付好心腸。記得小時,每逢雨後路坍,他總會帶領家小做填石修路的事,孩子們卻當無趣的閒事;他是好父親,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曾幾何時,我即立願:「有朝一日也要當個像他那樣疼惜子女的父親。」

婚後,我養育了一個體貼、溫暖的女兒,更在父親期盼身為長子,有子嗣承;因緣顧念,老天真真切切送來一對雙生子,父親歡喜,我這做兒子的跟著欣欣自得。

忽忽想起三十年前,在台大病院分娩房休息室,等候雙生子出生,為抑止我那怯弱不過的焦慮迸發,便自勉能承認自己懦弱,才能成為真正堅強的人。

猶記妻剖腹分娩彼日清晨,台北氣溫冷颼颼,休息室出現的第一道曙光,在寂靜的黎明中顯得無比蒼白;我與時年八歲的女兒在空無他人的房裡,讓不安定的時間壓縮,反覆出現怯生生的焦灼煎熬。

在蒼茫天宇下等待新生命誕生,心中的焦躁正一點一滴滲入我踱著方步的神色;似閒蕩,又像強忍百般無助的折磨,我便想像在一片荒蕪的花園,萌芽結出美麗花蕾,欣然有致的開出燦明花朵。然,休息室的壁鐘指針猶如一把利刃,分分秒秒刺進心坎,讓心緒百感交集的我,臉皮不斷變化各形模樣,煩悶、惶恐。那份看似被隱藏的喜樂,無一不被吸納到難以脫逃的恐懼裡。

女兒在空蕩的房裡旋轉走動,一邊雀躍的吵嚷要買販賣機飲料,一邊興奮的叨念兩個弟弟怎麼還不生出來,她的講話純粹而尋常,這個向來把感情隱匿心底的天蠍女孩,在知道母親肚皮裡藏有兩個還未出世的弟弟後,性情變得開朗,心智更為成熟,她提出的疑惑不外乎主治醫師告訴她的:妳的弟弟分別住在不同的兩間房裡,不可能會打架。

弟弟吃什麼長大的呀!媽媽的肚皮那麼小,裡面裝的若是巨嬰,那不是很可怕嗎?

我零亂的思緒不如她鎮定,一副準備送上絞刑台的罪犯的神情,嘴裡說的話,壓根不是心裡的聲音,我被等候的枷鎖緊緊捆綁,不覺昏天暗地。呆立分娩房外的男人,在孕婦入室前,還需被產婦再三叮嚀:不要慌,不要慌,好似即將面臨剖腹的人是自縛苦惱的男人而不是產婦。恐慌,使我成為產房外唯一發楞的人。

彼時,病院外的人群正歡天喜地準備慶度春節;病院這一頭,我和女兒被安置在冷冽的休息室,靜待早春第一聲新生兒的嚎哭。截然不同的年節氣氛,叫我好不懊惱。

為了迎接即將造訪我家的異卵兄弟,迷茫的心思,一下子併攏過來,經驗與經驗的傳承,想起父親說過:「定性存神,自然無事」,就坦然以對,靜待這一對即將出世的新人類。

奶粉、尿片、育嬰床都已備妥,我開始臆想著玄妙的生命畫景,想像雙胞胎穿著紅色西裝、蝴蝶結、黑色短褲、白色毛襪、黑白相間的皮鞋,輕步的走路模樣,最好再加一頂灰色呢帽,我要讓自己小時所擁有的實相,加諸他們身上。如此一想,預料這浪漫的盤算,必能遂行其願。

姊姊名叫子平,兄弟自是子安、子心,寄望「平安心」、「安心」能在平凡中領受福分。

翻轉取名的念頭,使我原本焦慮的心情,瞬間遠離,冷冽中,我得以莊重姿態迎接新生命,要讓兩個在母親的肚子裡拳打腳踢的傢伙明白,新來乍到我家,男主人是勇敢而有愛心的,不管未來日子怎樣,平安最好,安心最重要。

彼時,壁鐘的指針停留在九點零六分,女兒抓起我的手,欣喜地說,手術房傳來好幾聲嬰孩的呱呱叫聲。是嗎?孩子終於在自己的哭聲中來到這個世界。新聲音新局面,越來越接近了,我感到侷促不安,不知如何把內在心情與外在表情合而為一;這是歡喜的儀式,我忙著尋找休息室可有玻璃,便於對照頭髮有無雜亂?臉色有無僵硬?我要修正興奮與尷尬並存的容顏,新爸爸唷!

當護士推開門喊叫家屬時,我見到兩個小傢伙瞇著眼擠在一部小推車,心情頓時紛雜無序,不知道那一剎那,我是否湧淚滿眶?反而是殷切祈盼的女兒,當場淚眼汪汪的放聲大哭。

不生猜忌,女兒的哭聲喚起一位陌生婦人,從廊道過來,神色祥和的說:「哇!雙胞胎,好可愛,妹妹你應該高興啊!怎麼哭了?」只聽啜泣的姊姊一點不含糊的回答:「人家是喜極而泣嘛!」我摟著女兒,像擁抱早到的春陽,暖融融的。

歡喜時光未及片刻,雙生子隨即被護士送進育嬰室,我知道,當下無可療癒的相思症,痙攣似的在脈搏橫衝直撞。就在非育嬰與探望時刻,我熱中走到廊道,激越地隔著被簾布遮掩的玻璃窗,透過縫隙,找尋分置兩床車,小傢伙天使模樣的容顏;或許就只一瞥,也要讓無法閃躲的熱烈眼神,在愛的傾慕裡,添加喜悅。

這會是父子氣韻天成的牽絆之累嗎?冀望崢嶸有日啊!

就這樣,站在玻璃窗外,一再探頭探腦,竟成了年節期間,我在少有病患進出的病院呈現的單調身影。我的意識和行動幾全集中在玻璃窗內,想到春節事忙,誰會樂意過來協助不擅料理家務的男人?當時,住新竹的母親意味深長的在電話那頭說,過年到病院探喜、探病都是禁忌,一切靠自己。

我在產婦房為自己建立必須獨立作業的勇氣,便於使自己看來更像個熟練的父親;雖則已有數年未嘗擔負奶爸的重任,一旦深夜被值班護士叫醒餵奶,也要偽裝甜蜜。

甜蜜歸甜蜜,四個鐘頭餵一次奶,我大概會被搞迷糊,除了擔憂同個嬰孩會重複餵奶的窘狀,實在不喜歡一個晚上要被護士叫醒兩三次。

春節的病院冷清清,我睡在塑皮沙發如臥涼床,有些受不了,儘管如此,為了彰顯男人的耐力以及身為父親,無私的愛,我仍是臉帶喜樂的在夜半時分,當護士推著兩部嬰兒車進房時,賣萌微笑,迎接嬰孩到來。護理解釋,春節期間人員休假多,夜班僅留兩位,必須偏勞我多加擔待。

是的,他們是我的孩子,不用吩咐,我也會日夜不眠,全力以赴。

生來重視倫常、秩序,就連餵奶也注重前後順序,一方面養成規律,另方面遏止睡眼惺忪,恐怕精神不濟,誤把安與心餵錯奶。說巧不巧,謹慎也會出差錯,就在年初二清晨餵食弟弟吸奶,護士正折返產婦房,猝不及防在我身後大叫:「哇,你是怎麼餵的,臉都變青了,還不知道!」

根本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什麼事,見她一臉驚慌,疾速從我眼下抱起小孩,一邊嚷著糟糕,一邊往育嬰室奔去。

恍惚不知所以,又感到像是已經發生什麼事,我愣怔站立門口,不知怎麼辦?由不得思慮,下意識驅使我跟隨護士飛奔跑去,全身顫抖不已,心裡喃喃:真的有事發生了。從產婦房到育嬰室未及30公尺,任憑我使命的跑,總覺得遙遠難及,像是永遠跑不到盡頭。不,不要有事,我承受不了,我一定承受不起發生任何事。

彼時,女兒追隨於後,牽住我的手,那及時一握,擔憂的壓力稍減,散落的腳步卻顯得紊亂不堪,莫名的感傷全襲擊過來,我像走進迷霧中,心跳惶急,渾身乏力。女兒依偎身旁,難言譬喻的無力感在腦海盤旋。這時,剖腹傷口尚未癒合的妻,一手扶持點滴架,一手推著嬰兒車,自產婦房蹣跚走來,瑟縮不安的問:「怎麼了?」

站在育嬰室門口,心慌得險些昏厥,那一道門恍如生死關隘,要命的阻隔我的手心肉,叫人不知如何,一時苦澀難耐。天啊,不要讓我哭,千萬不要有事,孩子降臨人世未及三天,雙眼猶未睜開看清家人呀!

約莫二十分鐘後,育嬰室的門終於開啟,護士抱著嬰孩,不免嚴肅的走到我面前,劈頭訓斥:「沒事了,以後餵奶小心點,嬰兒吸奶嗆到是不會說的。」一顆懸在半空,受驚嚇而顯虛弱的心,終於落下,淚水急遽浸溼逐漸發紅的眼眶。

想來,我是應該跪伏謝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