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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薈〉人生不如寫幾行字:吳鈞堯自述小說、散文與新詩
■吳鈞堯
寫作三十幾年了,一九八七到一九八九年短暫投身新詩,受挫以後轉而以小說、散文為出發並且崛起,等年近壯齡、約莫二○一九年冬,再又投身新詩行列。
回顧是暢快但又懊惱的事情,暢快在渡過不少險關,每一回都想說,算了不寫了,能寫的作家如此多,不缺我一個。但東家長、西家又更長,沒有「吳家」總覺得少了甚麼。於是明瞭寫作不在與人計較長短,而在用文字描摹所愛的世界。
AI很紅,有人悲觀預期它會取代不少文字以及美術工作,我也曾經折服它的發想與製作,但它描摹人間時,我不知道有沒有愛的成分?有沒有挫敗、傷感、惆悵,萬一沒寫好會不會惱怒擲筆,「我再也不寫了」。它沒有筆,但會因為運算過度而過熱,但理當不會發愁。
因而想起因為寫作而過往的困頓,正該多多珍惜。
我雖然獲得不少文學獎,但真正「揚名立萬」很可能是我的金門小說首部曲《火殤世紀》,郝譽翔為本書寫序,「吳鈞堯的文字力透紙背,與他過去書寫城市的風格截然不同,這一次,他回頭去寫自己的故鄉,卻刻意選擇古樸遒勁的語言,簡短乾脆,鏗鏘有聲,節奏明快,宛如刀起刀落,而許多處更甚至近乎文言,塑造出一股鄉野傳奇般的神秘風格」。
《火殤世紀》以後,我再完成《遺神》、《孿生》等兩部以神話架構的作品。《火殤》獲得金鼎獎並入圍書展大獎,書展大獎留下如此註解,「這是一本為金門找出感性靈魂的小說。金門在歷經煙硝與軍管下,幾乎被搾乾了靈魂的汁液,近年來又以戰地觀光的塑身術上陣。出生金門的吳鈞堯則採編年體的方式,再塑金門的靈魂,找出那些歷史縫隙中已遺忘、被塗抹的生活史,從一九一一年到二○○三年,橫跨百年。小說主角淡淡的、悠悠的故事,不是戲劇性的人生,卻令人有看戲的滿足感,呼應了吳鈞堯的簡約文字。這本有味道的地方書寫,提供了前往金門旅遊的民眾在既有的觀光指南中,另一本溫暖的文學配備之選」。
書寫金門三本小說以後,我也暫停金門任務,其實金門主題只是隱藏起來,其後的散文都有金門影子,我在《重慶潮汐》自序寫著,「二○一六年五月我離開《幼獅文藝》崗位,多次夢見催稿、趕稿,兼著處理行政、書寫企劃並辦理活動。我在幼獅公司會議室面對一整排雜誌,與它們告別。我內心激盪,它們回以沉默,且記得我的沉默,因而入夢了。我醒來、又醒來,這才知道植基十七年,說離去其實並未離開,它們繼續牽扯,而我願意當一隻蛾,被更多的夢捕獲。黑白片,失去紀錄意義,只是片段與片段,在我腦海拋高跌碎,醒來,哦,原來我的記憶這麼纏綿」。
過往都是纏綿,金門童年與《幼獅文藝》中年都是。
金門與台北已經不可分,《台灣小事》就是小事勾連小事,我寫了〈開創作的六個玩笑〉當自序,其中幾則,「大約就在追求,眼耳鼻舌的一致性,能夠被散文連串成面。打噴嚏、咬到舌頭的情況必然發生,但是沒關係,媽媽有教,吃補以外也要吃苦」。「有時候過於精深難免沉溺,或者粗略,便缺乏神采,文學的裝扮,有與沒有都在衡量。翹翹板的事情,後來宛如過山洞,而且正逢鬼月」。「書寫過的散文亦如鋒面,冷熱有之,相遇時候有太陽、有雨,急凍時分也會質疑寫作意義,以及寫作中的自己。所以有人勸酒、有人勸退,至於勸架,也會發生的喲」。
這是兩部散文近作,實則在《重慶潮汐》後頭、二○二○年秋天,我出版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那陣子有人常調侃說,「靜靜」是小三,「如霜」是小四。書名取自懷念母親的同名詩作,他們開玩笑時我沒有生氣,母親正該如情人不斷被想起。
自序提起寫詩因緣,「二○一九年冬天,松山機場候機室,疫情來襲前的寧靜時刻,我陪父親回金門老家安祖厝。新詩找上我的姿態無聲無息,但不允許緩慢、找理由推拒,我滑開手機記事本寫,亂七八糟的訊息一起湧來,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什麼,能稱為新詩嗎?」
雖然是曾經掌握過的文類,隔許久,沒把握文字能夠上身,順利滑溜成意象,衝擊出新意。二○二三年我出版第二本詩集《水裡的鐘》,我寫下自序,「鐘在水裡、時間在水中,寫詩於我類似這種曲折。反映、折射或者交錯、閃爍,詩句在腦海猶如水中,它要經過翻譯,才能把冒出來的泡泡變成文字,我的職責便是閉住詩句,讓它們慢慢飄零、飄露,有花便聞花、有尾巴就辨識是哪一種動物,每個詩句的產生都是一個閃電時刻,過了就沒了。所以寫詩便在捕捉永恆的剎那,過了就沒了。沒想到這句廣告辭彙的內涵,竟是詩海以及人生大海」。
第二本詩集自序,比第一本從容自在多了,除了自序我還真愛寫,多了後記〈留痕三種〉:「寫詩,一定不是一件孤單的事情,古人、前輩如此多,而且風華絕代,恆在黯淡時光,給我給你給他,我們的火源。然後流過成為水,在當下」。「寫詩也一定是道相同,故而合謀。他們讚美、他們譴責、他們不屑,他們留下玫瑰給我刺,或者反之,留下刺給我玫瑰。說同行相忌,是因為沒有看到同行彼此扶持,感謝詩友、詩社與報刊,陪我走過那些坑坑巴巴,回頭看,都成了花栽」。「寫詩以及寫作也一定需要護持,遠景出版社從二○一○年便開始給我支持,在我半舊不新時,給我小說鼓勵,當我很舊了、但故作新人時,為我新詩打氣。感謝遠景出版社葉麗晴、廖淑華、施建宇,以及已經離開遠景出版社,奔赴自己遠景的李偉涵、潘治嘉」。
這幾年新詩加入寫作營地以後,我便一年散文、一年詩集出版,打擾不少親友團,深深以為不妥啊。然而二○二四年秋天,我的散文集《一行波特萊爾》就要出版了,邀請徐國能、林佳樺寫序,我的自序〈不只是偏安〉提到:《一行波特萊爾》是我散文集《一百擊》跟《台灣小事》的延續。《一百擊》側重「隨寫成篇」,當時寫稿時,必須養精蓄銳,說是未曾構思、也可能已經構思很久,凝空望去,看到什麼曲調、字句或者顏色時,馬上撿拾入文,每篇千餘字,以一個字當篇名。
到《台灣小事》,探望的事物不在書房半空,而是隨機所見的大小事物,比如半票、「南無阿彌陀佛」電線桿、電話亭、大盤帽等。我想表達萬物都有訊息,強大或者微弱,不曾用心也就難以看到。
《一行波特萊爾》對我的困難是篇幅太小了,可以書寫數千言的題材,濃縮在六百字篇幅,不免覺得這是意念的浪費哪。收到《人間福報》覺涵法師邀約時,我內心打鼓,暗暗嘀咕,這是強人所為吧。
可能覺涵法師數天後便收到我的應允回覆,可那幾天中,多次掙扎,幸而最後還是提筆,嘗試在六百字中,抒懷我的大小宇宙。覺涵法師是這本小品的催生者。
百來篇六百字小品中,寫了兩年多,這讓我看見過去生命經驗的匯流,不經撥解、不給釐清,它們便只是或渴或滿的片段,它們約莫有三個分歧,一是我的當下生活,比如兒子不經同意貿然養貓,多了意外家庭成員,心生疙瘩的同時,也常常想人、我之間,人、物之間,許多錯過的細微。
再是金門的童年經驗,雖然只住了十二載,卻永遠在天平彼端,與後來的歲月等重,最後是我未曾去過的遠方,雨林、北極、沙漠,不曾玩過的芭比娃娃等,它們予我遼闊想像,尤其疫情期間,甚麼地方都到不了的時候,訊號在遠處,一眨一眨,是夜空中放閃的星群。
書名《一行波特萊爾》其實琢磨很久。我發想的主題是必須合乎短小、有內容,想了好幾個都不滿意,沒料到翻閱目錄,理想的書名已經在其中。
波特萊爾是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我曾讀過他的新詩,憂鬱之作《巴黎的憂鬱》,更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時,常放在枕邊的書籍,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對詩人曾經語感慨說,「人生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啊」。跟前輩效法取經,意在小品文篇幅小,有時候也覺得人生不怎麼需要長篇大論啊。該多高才算高,智者曾言,「雙腳能夠踩著地上,就夠高了」。
從新詩,而後投奔小說、散文,再回歸新詩,不少朋友關注,「那麼小說呢?」我擺擺手,「免擔心,兩年後出版……」這會是一本寫給母親的短篇小說,只是面對母親辭世,總有難過的坎,而書寫就是最激烈的巷戰,我多次選擇遁逃。只是不能再逃避了,因為到了二○二六年六月,也就是母親辭世十周年,我再怎麼懼於畏懼,始終要面對龐大的黑暗與孤單。
回顧寫作歷程,沒有高潮迭起,不見迂迴曲折,但至少是一步一腳印,仔細印上我走過的文字人生。
吳鈞堯簡介
出生金門,曾任《幼獅文藝》主編,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等。《火殤世紀》獲文化部文學創作金鼎獎、《重慶潮汐》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以及《100擊》、《遺神》、《孿生》等。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散文選、新詩選。二0二一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第二本詩集《水裡的鐘》二0二三年秋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