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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薈〉林水福:外國文學研究者的責任,就是引介好作品,提供國內作家養分
■盛浩偉
午後料峭,迷濛霧雨中撐傘領林水福老師前往採訪的咖啡廳,一路上伴隨他親和爽朗的談笑聲,頓時覺得身心暖活許多。
對於喜讀日本文學的讀者而言,譯者林水福想必不陌生,從追求崇高精神性的遠藤周作到極致感官的谷崎潤一郎,從井上靖的大長篇歷史小說到石川啄木僅有三十一音的短歌集,這些作品的台灣中譯全經他之手;而就鑽研日文及日本文學的學生來說,對教授林水福肯定更加熟悉,他至今仍任教大專院校,作育相關人才,也不遺餘力將學院內的知識推廣給社會大眾,加深台日兩地文化交流。
現今市面上由學院中人翻譯的書籍比例愈來愈低,文學作品尤其如此,像林水福這樣的學者以及良譯,實已不多。這一方面當然是翻譯文學市場成熟,出版界已有一套完整的操作模式,然而,這也意味著商業邏輯的高度滲透,資源往往被有話題的潮流暢銷書瓜分,較為嚴肅或比較純粹的文藝作品可見度遂相對降低;另一方面,也是學院事務眾多、壓力繁重,學者精力投注在教學與研究上,便難有餘裕進行翻譯。
但令人好奇的也是這點:林水福如何兼顧研究、教學與翻譯?他的翻譯習慣如何、工作時間怎麼分配?「我曾經有好幾個除夕夜都在翻譯。」林水福自謙譯書速度不快,除了學校工作、運動健身之外,其餘時間全用在閱讀和翻譯。「我通常會訂目標,年輕時一天目標五千字,但現在沒有課的日子,大概一天譯個兩千字就已經很累了。要達到目標,就是早上五六點起床,吃過飯之後開始譯,中午吃個午飯、睡午覺,下午繼續。一整天都在譯。」翻譯業績豐富的訣竅無他,日積月累,持之以恆而已。
偶然促成的翻譯之路
林水福的翻譯之路與人生際遇緊緊相連。大學畢業後,林水福在當兵時期便開始零星接出版社的翻譯案子,但這些大多與文學無關,多為實用工具書之類,而翻譯工作原本也只是為了日後留學計畫攢積蓄。退伍後,留學夢還未能實現,為了度日,他先至百科文化當編輯,也繼續接案。正經的文學翻譯,得等到留學歸國後,才自選自譯了一本集子《孔雀》,當中收錄三島由紀夫、向田邦子、筒井康隆等人的短篇小說。
不過,翻譯原先並非林水福的志願;他的志願是成為教授,與他所仰慕的日本文學啟蒙恩師原土洋,一同站上大學的講台。從日本東北大學取得研究所學位後,林水福也如願以償返回母校輔仁大學教書,只不過,彷彿冥冥之中有定數,正是教書這條路,又引領他終於走向日本純文學的翻譯。
「如果不是碰上遠藤的會議,我本來只想當個學者,專心做研究就好。」那是指1986年第一屆國際文學與宗教會議。由於這場研討會,林水福開始翻譯遠藤周作的著作,更與之成為好友,並得到遠藤的極度信任。「後來——他那時候還活著——他就把一輩子的作品,包括未來要寫的,通通授權給我,可以自行翻譯,都不必再去問。」林水福如今回憶,這件事確實對日後翻譯之路影響甚深,而翻譯遠藤周作也成為他的招牌。
林水福的另一塊招牌,則是翻譯谷崎潤一郎的作品。翻譯的契機,是時任聯合文學總編輯的許悔之詢問,林水福才提到谷崎。為什麼是谷崎潤一郎?「因為他寫得非常好,但台灣那時候幾乎沒人翻譯,中國卻已經有一些。所以我就跟他挑了一些有名的、大陸還沒有譯的作品,像是《鍵》、《卍(萬字)》。」林水福說,「外國文學研究者的責任,就是要把好東西引介進來,目的是要提供我們的作家養分。如果你不引介,國內就沒有人認識國外一流的作家。翻譯的重要就是在這裡。」
遠藤周作與谷崎潤一郎都是一流作家,但風格與內容卻天差地別,甚至谷崎的每篇作品都有不同的文體嘗試。對林水福而言,表現出這些細微的不同,才算是盡了譯者的職責。「作家的原文差異很大,但譯者翻譯出來的味道卻可能是差不多的。如果這樣,我覺得就是不好的翻譯。」
「譯者最重要的功夫在完全瞭解原文。」這是林水福翻譯文學作品最重要的心得。之前他策劃《芥川龍之介短篇選粹》套書,就遇到了印象深刻的困難,「我負責譯的那本(輯三)比較多思想性的文章,譬如裡頭用很多次『ジャナリズム(journalism)』、『ジャナリズム(journalist)』這個字,若用我們一般理解的『新聞』、『報導』及『記者』等意思來翻譯,卻會上下文不通。因為原文中,他說耶穌基督是『ジャナリズム(journalist)』,其實意思是說祂是一個懂得宣傳的人。」最後,林水福忠於自己的理解,也不拘泥於制式的中日語意兌換,將之靈活地譯為「傳播」、「宣傳」。
另一項困難,則是如何把自己的理解,再用中文完整表達出來。不久前,他重譯川端康成《千羽鶴》並加譯續作《波千鳥》,對此更是體會尤深。「川端的東西很精簡,但是言外之意很多;用字少,卻要靠讀者聯想,難就是難在這裡。」他比喻,如果谷崎潤一郎是工筆畫,那麼川端康成就是寫意畫,為了完整傳遞語意,讓不同語言的讀者能夠理解,譯好的句子也可能比原文要長上一些。此外,他也提到翻譯川端康成的另一項困難,「有些譯者並沒有去留意作家描寫景物的『視線』。那個『視線』通常是有順序、有深意的。有時為了中文的流暢,譯文可能會將句子重組,但重組之後就看不出原先作家的安排了。」
「我現在的譯法就是貼近原文,也就是把我自己理解的原文表現出來,而不是用我喜歡或習慣的方法去譯。」而這樣的翻譯觀,不僅要求譯者的外文能力,同時也要求中文表達能力以及文筆,「我想這是譯者永遠的課題。」
與時俱進的翻譯
很巧地,在訪問當天,《聯合報副刊》刊出林水福的文章〈波千鳥〉。這篇文章說明川端康成的《千羽鶴》其實有後半部續作,也就是《波千鳥》;但幾十年來,卻遲遲不見這後半部續作的中文翻譯面世,這是十分弔詭的文化現象。他也猜測,「譯者非研究者,研究者不涉翻譯,或許是原因吧?」
林水福自陳,從前他譯書習慣避開既有的、已被翻譯的作家作品,例如遠藤周作、谷崎潤一郎,都是如此。「但後來我想,這樣也不太對。每個人對原文的體會、領受不同,中文的表現也不同,而好的、有價值的作品就該翻譯。」經典重譯,本來就是正常且必需的,因為不同的時代,當然會有不同的理解。本著這樣的想法,林水福更笑稱,未來若有機會和時間,可能會重譯《源氏物語》。
翻譯需要與時俱進,譯者自己也是。而台灣當今的翻譯環境卻並不理想,特別是低報酬的現實,有時也容易使譯者沒有心力仔細琢磨細緻的語意差異,甚至可能憑靠技巧來躲避語言轉換的困難,影響譯文品質。因此,林水福最後也強調譯者自身的精進,「做任何翻譯,都還是需要讀書、讀書,也要磨練自己。我想,這就是我一輩子的功課。」
林水福簡介
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博士。曾任文化部派駐東京台北文化中心首任主任、國立高雄第一科技大學副校長、外語學院院長、輔仁大學外語學院院長、日本國立東北大學客座研究員、日本梅光女學院大學副教授、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理事長、中華民國日語教育學會理事長、台灣文學協會理事長。現任台灣啄木學會理事長兼任國際石川啄木學會理事。
著作:
《讚岐典侍日記之研究》(日文)、《他山之石》、《日本現代文學掃描》、《日本文學導遊》、《源氏物語的女性》、《中外文學交流》(合著)、《日本不能直譯》、《關鍵字其來有自》、《讀日本文學的人》。
翻譯:
佐藤春夫《晶子曼陀羅》、遠藤周作《醜聞》、《武士》、《沉默》、《深河》、《深河創作日記》、《對我而言神是什麼》、《遠藤周作怪其小說集》、《遠藤周作幽默小說選》、《遠藤周作短篇小說集》、《到雅典》、《母親》、《我拋棄了的女人》、《海與毒藥》。谷崎潤一郎《細雪》﹙上下﹚、《痴人之愛》、《卍》、《鍵》、《夢浮橋》、《少將滋幹之母》、《瘋癲老人日記》、《春琴抄》、《萬字》、《鑰匙》、《刺青》。川端康成《掌中小說》、《千羽鶴》、《美麗與哀愁》;《芥川龍之介短篇選粹》(共五冊。企劃,總召集人、翻譯輯四小說評論);井上靖《蒼狼》;大江健三郎《飼育》﹙合譯﹚;新渡戶稻造《武士道》。
主編:
《石川啄木詩歌研究への射程》(臺大出版中心、2014)。《台灣現代詩集》﹙收錄二十六位詩人作品﹚《シリジ台湾現代詩ⅠⅡⅢ》﹙國書刊行會出版,收錄十位詩人作品﹚;與三木直大教授編1《暗幕の形象》陳千武詩集、2《深淵》瘂弦詩集、3《越えられない歴史》林亨泰詩集、4《遙望の歌》張錯詩集、5《完全強壮レシピ》焦桐詩集、6《の哀しみ》許悔之詩集、7《契丹のバラ》席慕蓉詩集、8《乱》向陽詩集;評論、散文、專欄散見各大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