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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無尾巷
■陳冠豪
還沒搬家前,我們家住在一條無尾巷裡。
整條巷子大約百來公尺,我們住在約中間的位置。巷子右側是建商整批建造的「販厝」,整排透天房屋的建築結構皆相同,三層樓高,大門周圍貼著深紅色磁磚,二樓以上則改為土黃色磁磚,並有陽台的設計。巷子左側則錯落著各種不同式樣的房子,有兩層樓高也有三層樓高,外牆有白色方形大磁磚、也有墨綠色小磁磚,或是洗石子的。我們家則是右側從巷口數來第七間,門牌14號的那一間。
從小學一年級第一天上學開始,每個學期的第一天,我的父親都會在門口幫穿著制服的哥哥和我拍照。現在偶爾會翻閱這些照片,照片中有時候我笑得開心,有時候卻擺著臭臉。背景可以看到貼著深紅色磁磚的門庭,以及與我一同入鏡的母親或哥哥。
巷口右側固定停著三輛車,前兩台車常常更換,但第三台一直都是一台以綠色帆布包起來的車子。帆布上有一條長長的破損,彷彿一道經久不癒的傷口,傷口邊緣露出帆布的白色內裡。從破損處探頭看進去,裡面竟是旋轉木馬!雖然是小型的僅有四、五個座位,但每隻木馬的造型都不同。只是從來沒見過這輛車開走過,車裡的旋轉木馬究竟要給誰乘坐呢?
無尾巷出口的那端是一個T字路口,往左轉之後再右轉,就可以來到較大條的馬路;往右轉之後再左轉,也可以通到同一條馬路上。但右轉之後的巷弄有一段非常狹窄,一個大人張開雙手便可摸到兩側人家圍牆的寬度,汽車無法通過。加上原本無尾巷便僅有巷子內住戶的車子會出入,因此巷子裡時常是沒有車子的,整條巷子也就成了小孩子最好的遊樂場。
年紀漸增之後,小時候的記憶開始一一消逝,僅留下印象深刻的幾個片段,在巷子裡學騎腳踏車便是其中之一。我父親教我腳踏車的方式與很多人相同,先用手抓著腳踏車的尾端,讓我覺得不會摔倒而放心的騎,再偷偷放手就學會了。雖然這方法並不高明,但真的有用。我一邊努力維持平衡,一邊轉頭確認父親的手還抓著的那一幕,深深的印在腦海中。父親那穩穩抓著腳踏車的手,讓我能安心地面對眼前的狀況,雖然此時我還不知道為未來的人生中會遇到什麼狀況,但那種安心感讓當時的我了解到,有這雙手抓著腳踏車時,不管腳踏車有多難學、前方的路有多顛簸,我一定都可以安然度過。
然而,如果父親不放手,我就永遠學不會騎腳踏車了。小時候在父親的羽翼下,我平安而快樂地成長,但不管父親的意願如何,在我上了大學離開家後,他便不得不放手了。而我雖然仍在社會中努力掙扎生存,不過畢竟還是順利讓腳踏車保持平衡,穩定的前進了。
學會騎腳踏車之後,行動的範圍就擴大了好幾倍。我跟著大我兩歲的哥哥,只要有空就穿梭在附近的巷弄之間,只要腳踏車可以到達的地方,就是我們探索的範圍。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活動的範圍也慢慢擴大,從大馬路包圍的街區,到跨過大馬路的下一個街區,再到另一條大馬路,外面的世界對小時候的我來說,便跟無限大沒有兩樣。
在離家裡大約幾百公尺的地方,就是縱貫線的鐵路。鐵路是一道有形與無形的牆,它在地理上確實地隔開了鐵路的「這邊」和「那邊」,只有從少數幾處天橋、地下道或平交道可以穿越;它在小時候我的心理上也形成某種概念,過了鐵路就是「很遠」的地方。在這個街區的巷弄中,有一側便是以鐵路為邊界。黃黑相間的柵欄,一直延伸至看不見盡頭之處,雖有涵洞可以穿過鐵路下方,通到鐵路的另一側,但我與哥哥通常只騎到這裡便調頭離開。
無尾巷不只是小孩子的遊樂場,也常有野貓出沒。有一隻花貓常路過我們家門口,我與哥哥偶爾便拿些食物來餵牠。一開始花貓的警戒心很高,遲遲不敢靠近,把食物放下後,總要待我們走遠才敢偷偷靠近,迅速地將食物叼走,躲到角落慢慢享用。
隨著餵食的次數增加,慢慢地牠可以接受我們在旁邊看了,再進而甚至可以用手摸摸牠的頭,餵食的頻率也從幾天一次到每天一次。我們與貓之間似乎培養出了某種君子之交般的友誼,不用每天膩在一起,也不用親暱地呼喚彼此的名字,但交換一個眼神便能知道對方的想法。
這樣每天餵食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花貓便突然消失了。連續幾天都沒出現,我與哥哥便知道花貓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經歷與親近的事物離別的經驗,不過小時候對所有事物都感到好奇,我的注意力馬上便被別的東西給吸引走了,並沒有太難過或失望的感覺。
國中二年級後,我們便搬家到了約十五分鐘車程之外的另一個街區,活動範圍也大大地改變,便幾乎不再到無尾巷附近來了。大學時,偶爾回家一次總是時光匆匆,大學畢業、當兵,再而遠赴台北,踏入職場成為社會新鮮人,我與台南的距離越來越遠,與小時候在無尾巷的那段時光也越來越遠、記憶更是越來越淡。
某次回家剛好路過從前外側的那條大馬路,一時興起便彎進巷中,一連轉了兩次彎後,便又再次回到過去曾那麼熟悉的無尾巷了。令我驚訝的是,無尾巷比我記憶中要窄許多,想來是我已經長大了,以前覺得很寬闊、充滿驚喜的巷弄,現在都看起來只是一條平凡無奇的小巷。巷口的旋轉木馬車早已不知去向,14號在我們搬家之後,對門口做了一番大改裝,深紅色磁磚的門面換成嶄新的銀白色鐵捲門,拍照時難道不會反光太亮嗎?我這麼想著。心裡一股惆悵油然而起,無尾巷面貌已經不同,我也已不是過去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