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你一面

 文、繪圖/余孟書
 短短兩個星期之內,我重複踏訪了同一座城市,共兩次。於你而言,這是極為熟悉的城市。我猜測,這座城市對於你的日常習慣也是相當熟悉的,幾乎收集了各種印記。你布置居家環境的溫柔手勢,煲湯燒菜與烘焙美食的庖廚藝術,投注護理熱情的專業身姿,運筆耕作的細膩靈感,拿起相機認真構圖的勤學態度。我又猜測,並非城市典藏了你的俏麗芳蹤,而是你珍視了城市的幸福模樣。
 我期盼和你見面,專程搭車來訪。好久不見,若未翻閱合影的照片,已無法憑空勾勒出上次見面時你的裝扮和神情。眉眼笑起來的彎度,鏡框屬於哪種樣式的設計,手腕有無圍繞著珠鍊飾品,我一概畫不出來。網路和電話除外,我們多久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談談昨日的喜悅或不悅,聊聊今日的趣味或乏味,說說明日的夢想或幻想,然後你笑笑我,我笑笑你,每每都能彼此約定:「下次再見。」
 下次,始終是個超越規矩方圓的想像式時間詞。若在晴天,會在多麼晴的天?若在新年,會在多麼新的年?若在暖春,又會在多麼暖的春呢?
 離我似乎很近,但依舊會變得更為遙遠的這個冬季,農曆還沒飛過臘八節,西曆已翻開全新頁面,人們正沉浸於煙花描繪出來的瞬間永恆,彷彿忘記璀璨是很容易消逝的。晚間十點鐘左右,我從通訊軟體接獲一則長長的訊息。字與字綿綿密密,猶如無止境奔流的河川,很長很長。其實,字數並沒那麼浩繁,或許是我來來回回端詳了好幾回,重複再重複,循環再循環,逕自把簡短的句子看成悠悠長河了。
 內容是經由你授權再代述的近況說明。醫生宣判,你的生命週期小於一週。我不願相信所謂的宣判。我怎麼能夠相信!不只是我,許多知悉消息的親友都感覺震驚。無論如何,我必須再見你一面。不是利用電話,不是透過通訊軟體,而是真真實實面對面。
 曾聽長輩說過:「見一面,就是少一面。」他們如此教誨,約莫是身體或心態有所領悟,富含著成熟練達的人生經驗與哲理。僅憑我疏淺的智慧,尚不足充分理解,反而以為:「見一面,分明就是多一面。」我和你,截至今天為止,見面的次數究竟有多少?一百次,五百次,一千次,是更多或更少呢?雖無法統計,但我私自決定,以那個神祕未知的隱形數字為基礎,只要再見面,我們的「情誼存摺」就可以增加一筆。
 又曾聽聞人們嘆道:「相見,不如不見。」將這句話套用於病榻纏綿的諸般情境,似乎可以這樣翻譯:「患者不願自己的憔悴面容令親友擔憂,親友同樣也不忍目睹患者的病況,倒不如別見面,留存健康安好的形象。」無論是患者或是親友,出發點總能歸於善意。但若聯想到情誼存摺,我又覺得可惜。兩方的體貼之心,竟致使稀少的見面機會默默滅失了。當然,把視角開得更寬坦一些,他們相互體恤的情意何其貴重,豈容我胡亂解讀呢。
 能有福氣獲取這次的見面機會,我很珍惜,也很慶幸能趕得及時間神祇的匆匆腳步。白髮略增的你,雖然無法言語,但能見一面,我已相當感恩。只是時間神祇的行事作風實在太有效率了,才相隔沒幾日,又幫我們製造一次見面機會。
 場景迅速移轉,來自不同城鎮的大人與小孩們身穿黑色系的服飾,安安靜靜步入禮堂。一到門口,儀態謹慎的工作人員立刻迎上來:「請問,您怎麼稱呼往生者呢?」聽完我的回答,問話的男子替我佩戴了類似臂章的布製品。大致是白色麻布搭配小小紅色布塊的寬版圈環,用別針固定於衣袖處。有一部分的人們則佩戴著黃色臂章。
 禮堂右側擺放了中型螢幕,播送著你的倩影。某幾個畫面,可能是因為機器設置無法自動調整照片版式的關係,直式變橫式。彷彿你正在和我們玩鬧,故意橫躺著不動,嬉戲也似。兩個星期前,病室外頭休息廳的小桌子擱置了幾疊沖洗出來的你的生活照。由於已利用相片紙張輸出,翻翻轉轉很容易,直橫不構成視覺阻礙,只須專注於內容。留影的地點除了湖川名勝,也包括醫院。即使是辛苦抵抗病魔的艱難時刻,你依然不改活潑逗趣的特質,對著鏡頭展現純真。而今天,在如此嚴肅的禮堂,昔日那個總是負責柔化氣氛的你,究竟躲藏到哪個角落去了呢?橫躺著不動的你,難道不是版式設定所造成的視覺假相嗎?
 家祭、公祭依序圓滿完成,我的內心湧起了極為魔幻的非現實感,彷彿這是一場陌生人的告別式,而不是你的。周圍的弔唁花籃上面,清楚寫著你的名字。禮堂前方那張加了相框的美麗照片,就是你本人。我依然不可置信。環顧一切,再次確定,是你的告別式,無誤。但,你果真在這裡嗎?
 我多麼有福氣,時間神祇又額外賞賜一次與你見面的機會。真的是,最後一次。奠禮的協辦人員告知,可前往另一個場所瞻仰遺容。比你輩分還要高的親戚,如果考量到民間習俗的忌諱,或許只得留步了。我特別欣賞你的某位嬸嬸的獨特見解,當旁人問道:「我們輩分比較大,能去送晚輩嗎?」她這麼回答:「先走的人,算是前輩,已經變得比我們還要大了。我要去送最後一程。」以上的對話,雖然是告別式之後才輾轉聽來的,仍深深感動了我。
 追隨沉默魚群般的縱隊,我走進火葬場的等待區域,得以再見你,最後的那一面。繞行完畢,協辦人員請大家暫且轉身,進行封棺事宜。我站在不遠的地方,輕喊名字就能把你叫醒的幾步之近,人們呼喚你,你卻睡得香甜,好像終於能好好休眠似的。這種感覺,大約就是天人永隔的心情了。背對著你,我不知應該繼續哀傷,還是必須消除哀傷。
 告別,是一種私己儀式,孤獨地實習著如何消除哀傷。經過了不同場次的實習,再實習,我仍無法真正學成。
 或許,績效不彰的實習結果意味著:我終究是一個還有眼淚可供掉落的孩子。不那麼老熟,不那麼練達,不那麼適應治喪禮節,也沒什麼大不了。任何親近甚至不親近的人們的逝世,都是允許我適度哀傷的。不必刻意消除的細微哀傷,我願將之保存於奇幻花園,擲撒於枝椏蕊瓣之間。一片葉子,載著千萬顆淚珠。每當思念的季節再臨,就投遞這首尚未譜曲的歌詞,代替信箋。
 --說再見,為何不能再見。你的溫暖,你的善念,你的真情翩翩。你為我們編織的童話奇譚,總是從前從前,到了今天,叫做永遠永遠。說再見,是否可能再見。你的夢想驛站,你的字海福田,你的精采篇篇。你為我們書寫的信件,已是從前從前,到了今天,變成永遠永遠。再見你一面,就算朦朧了雙眼。再見你一面,就算哀傷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