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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魚露與蠔油>離開祖籍地的家鄉話
■張蘊之
講不好廣東話,曾經讓我這個祖籍廣東、台灣出生長大的小孩,充滿自我否定與愧疚。從小,家中長輩們只要聚在一起,就會拿我開刀,向我的爸媽確認我是否會講廣東話、是否能完全聽懂他們的語言、講得流不流利。
我當然講不好。在那個「請說國語」的年代,我到三歲才開始會講話,三歲半就被送進托兒所,在學校講國語,回家和爸媽也是講國語,只有和不諳國語的爺爺奶奶相處時,會用到廣東話。一九七○年代是個「小孩子有耳無嘴」的時代,試問,爺爺奶奶有可能「有教養意識的」引導小孫女兒用廣東話認識、訴說世界嗎?在這個走出家門就沒人講廣東話的台灣?
「識聽不識講」,真的不是我的錯,但身為廣東人,講不好廣東話,彷彿原罪般,指責著我,一輩子。
等我想明白整件事情的不合理,已經是三四十歲時的事了。「廣東人就要會講廣東話」這個邏輯是有問題的。首先,孩子的語言學習通常是跟著母親的,或是幼年時最常照顧他的那位長輩。我媽的祖籍是浙江,不是廣東;她之所以會講廣東話,是因為她在香港出生長大。而我媽的親族聚在一起時,尤其是外公在場時,講的是浙江方言。那麼,我是不是應該天生就要會講浙江方言?
我的所有表親,在我這一代,幾乎沒人會講浙江方言。我媽一句都沒有教給我。大家平時在香港生活,香港最普及使用的語言是廣東話,所以入境隨俗,大家都講廣東話。祖籍地的語言,只有外公外婆、我媽那一輩的「移民第二代」會講。而我之所以會講廣東話,正是因為爺爺奶奶一家、外公外婆一家,都以廣東話作為互相溝通的語言,與他們的祖籍地沒有關係。
奶奶是廣東新會人,爺爺是開平人,奶奶的母語和爺爺的母語,實際上也是兩種不同的方言。他們之間共通的語言是「廣府話」,也就是一般理解上的「廣東話」,但不是因為「廣東人就要會講廣東話」,而是因為來自兩廣四面八方的人,在越南形成各個小團體,而小團體之間互相以「廣府話(越南華人稱為「唐話」)」作為溝通的共同語言,一如在廣東,以廣府話(廣東當地稱為「官話」)作為共同語言是一樣的道理。
去了一趟開平,我徹底體會到開平話與廣府話完全是兩件事。我在網路上找到一些講開平話的影片,問父親是否聽得懂?他搖搖頭。
仔細追究起來,父親講的「廣東話」混了許多越南語,其實也不是廣州講的廣府話,而是越南當地華人的共通語言。如果家族或生活環境沒有提供母語學習、溝通的環境,要求在異地成長的下一代天生能夠嫻熟地使用「祖籍地語言」,根本是緣木求魚。
然而,母語究竟要怎麼界定、如何傳承,每一家有每一家要面對的問題。我想,先肯定「學會家人的語言」這件事就好了,至於是什麼語言,也不用太規限,畢竟,人的流動是一直在進行的。如果我要學會我家人的語言,照著這一百多年來在全球的轉徙離散,一輩子都學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