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蛇貓奇譚
島本理生/著 詹慕如/譯
圓潤的手指慢慢接近，下個瞬間，被遮蔽的視野頓時敞亮。
指腹上沾著一團宛如乾掉藥丸蟲般的眼屎。
「這傢伙真老實。通常都不喜歡人用手指拿掉眼屎的。」
先生半是無奈地這麼說，小春則得意地用面紙包起眼屎。
小春伸長了腳躺在嫩綠色沙發上。沙發上有很多顆抱枕，我一坐進她雙腳之間，彼此就都無法動彈。多舒適的拘束感啊。隔著牛仔褲的大腿內側好溫暖。
「對了，我今天去乾洗店，毛衣拿出來的時候還掛在廉價衣架上。如果這樣掛著晾乾肩膀會變形的耶。早知道還不如在家裡自己洗。」
正在看電視的先生一邊轉台一邊心不在焉地回，這樣啊。我壓著喉嚨咕嚕咕嚕低吼，代替他發聲。
「所以我把折扣券丟回去了。」
「什麼？」
先生轉過頭來，顯得很意外。
「丟回去？」
「一星期之內取件他們會送下次消費用的折扣券啊。算是我無言的抗議吧。老闆好像很尷尬。」
「他有問妳為什麼嗎？」
聽了先生的問題，小春瞪大了眼睛眨了幾下。
「什麼怎麼了？」
「很少人會退回去吧。妳上次還對麵包店店員發脾氣。」
「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排隊等結帳，他卻顧著聊天啊。」
「妳這個人平時走在街上被撞到妳還會跟人家道歉，我看妳最近有點奇怪，脾氣變得很暴躁。」
小春一臉不服氣。
她雙手伸來穿過我兩邊側腹部將我抱起，然後緊緊攬在懷中。
小春一邊摸著我眉間問，小豹一定會懂我吧。我前腳緊緊巴住她，「喵」一聲表示同意。很多同類都不喜歡被抱著，但這種黏膩寵溺對我來說卻是極其幸福的時光。
三年前我開始跟小春一起生活。
那是一個吹著乾風的秋夜。我剛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差不多一百天。飢寒交迫的我差點昏死在公園花壇，是下班途中的小春發現了我。我身上橙橘黑色交雜的毛色很像獵豹，所以她給我取名叫小豹。
結婚後小春還是最疼我。
先生如果忘記把面紙從長褲口袋拿出來，她就會尖聲指責，但是總是寬大地包容我的任性。我如果深夜兩點肚子餓叫醒她，她也會睡眼惺忪地進廚房，替我準備撒了滿滿柴魚鬆的罐頭飯。
小春一早就開始吐，先生查了一下，決定帶她去星期天有看診的醫院。
我在圍著紅色圍巾的小春腳邊叫著。吐沒什麼稀奇的，妳不要擔心！
小春抿著嘴、強忍住快湧上喉嚨的作嘔感，摸了摸我的頭後跟先生一起出門。
過了中午，小春跟先生回到家。
我上前迎接，先生很開心地脫掉外套。
「小豹，今年夏天我們家要有小寶寶了喔！」
小寶寶！
我嚇了一跳，差點往後翻。
去年我在陽台午睡時，曾經聽到對面人家窗口傳來響亮哭聲。我抬起頭，隔著窗看到一個身穿雪白輕蓬衣物的嬰兒。
即使在媽媽懷裡，嬰兒還是大哭不止，像是吃了毒藥一樣用力伸長了手腳又揮又踢，上半身往後仰再一陣又揮又踢。看來簡直是場悲劇。
小春輕聲地說要休息一下，躺在沙發上。
要是那又揮又踢的光景也出現在家裡可就糟了。我這麼對她忠告，但小春只是呆呆地盯著半空。
我實在忍不住，一躍跳到小春膝頭，就在這個瞬間。
「小豹！」
先生臉色鐵青把我狠狠從小春膝上揮開。
我落地之後小春這才回過神來起身。
「小豹，沒事吧！？你怎麼這樣，小豹又不懂。」
「抱歉……我擔心壓到妳肚子，就忍不住……」
「這我知道啦，可是……。小豹，過來。」
小春抱起來後我頓時安心，我安心窩在她胸口，心想，還是暫時不要躺在她肚子上吧。
「中餐我來做。妳想吃什麼？」
「番茄和鮪魚義大利麵應該吃得下吧。」
先生說了聲OK，走進廚房。
聽到打開罐頭的聲音，我馬上跑過去。先生輕聲念叨，真拿你沒辦法，分了點鮪魚到空盤裡。
十幾分鐘後，餐桌上放著兩盤冒著蒸氣的番茄鮪魚義大利麵。
「鹽味可能不太夠。」
先生這麼說，襯衫前襟沾上了番茄醬。
「不會啊，很好吃。」
從早開始一直吐的小春，這時大口吸著義大利麵。細長的麵條瞬間從盤裡消失。她狼吞虎嚥的迫切看了有點嚇人。
吃完後小春甜甜一笑。
「晚餐還想吃這個。」
先生停下捲動叉子的手，露出僵硬的笑容。
鄰家草坪長高，藍天愈來愈眩目的時節，小春肚子已經大得驚人。
每天晚上上床後小春都汗流浹背，睡得很難受。因為她不能翻身，我反倒可以在旁邊一覺到天亮，覺得挺開心的。
先生下班回來後，小春在煮味噌湯，他在後面拿碗、整理碗盤，開心地問。
「今天也一直動嗎？妳叫了有反應嗎？」
小春攪散味噌回答道，唱歌時寶寶會踢很多次。
餐後喝著茶，小春拿出從醫院領回來的超音波照片給先生看。
我也在旁邊偷看。模模糊糊的白影上有兩個黑色的洞。根本是張靈異照片。
先生認真盯著這張靈異照片。
「實在看不出來像誰。」
我心想，死了以後就都長得一個樣子了。
「希望別像我，最好能像你。」
小春從茶杯上抬起頭認真這麼說。先生溫柔地回答，像誰我都喜歡。
「我弟弟跟媽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長那麼漂亮，我卻一點也不像。」
「是啊。不過阿慧雖然臉蛋長得帥，感覺卻有點冷冰冰的，我覺得現在妳這樣子比較討喜、很可愛。」
「謝謝。我會小心，希望懷孕之後不要胖太多。」
說著，小春笑了。圓滾滾的眼睛、圓滾滾的鼻子跟嘴唇。小春不自覺地露出撒嬌的表情。
「我媽說，生了之後如果忙不過來，她可以來幫忙。」
「喔？可是她還要顧店，從栃木過來太辛苦了吧？」
先生老家在溫泉區開小餐館。
「也是。如果剛好遇上盂蘭盆節時期可能很吃力。但是她一想到能抱到第一個孫子就很開心，妳媽已經走了，如果真的覺得累也不用跟我媽客氣。」
小春嗯了一聲。從眼神看來她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
（本文為時報文化即將出版《你情人的名字》精采摘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