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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的小黃狗
■鄭秋琪
夜深了,屋後的夜鷹,「啾-啾-啾」,一聲長過一聲,攪動我的思念,飛向南方……。
島嶼的南方,有父親的晚年,總一個人,母親外出工作,我北上讀書。偶爾回家,打開家門,常見父親獨坐籐椅,半低著頭,兩手垂在膝頭的報紙上,原本架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早落在鼻翼上。
第一次見到小黃,是在一個冬日午後,我寒假回家,正跟父親在廚房聊著天,一隻小黃狗出現在我腳邊,唬了我一大跳。父親趕緊解釋說,「小黃是他到菜市場買菜時,一路跟他回家。」小黃是隻米克斯老狗,沒怎麼吃好,四肢短小,瘦骨嶙峋,毛色乾硬,眼屎濕的乾的堆擠在眼鼻旁邊,我邊打量它,邊撇撇嘴說,「這狗又醜又臭,怕不會有跳蚤吧?」
那晚,我跟父親邊聊邊吃飯,猛然瞥見自己腳邊出現一隻黑狗,這回我又嚇了一跳,大叫,「怎麼回事,哪裡又跑來一隻狗?」父親說,「這就是下午妳看到的那隻小黃。」我說,「不對,不對,下午我看到的狗是黃色毛的,而這隻狗明明是黑的,毛也比較短。」父親說,「因為怕小黃有跳蚤,所以下午我用鹽酸稀釋後幫它消毒洗澡,沒料到劑量沒拿捏妥適,燒焦小黃的毛。也許是灼疼,它掙脫繩子,跑出水盆,滿院亂跑,等我捉它回來時,它全身毛都已焦黑。」我說,「爸,你怎麼可以用鹽酸洗狗,這樣很危險欸!」
小黃雖老瘦,卻十分伶俐貼心,不僅會看家,還會捉蟑螂,咬死老鼠,陪伴家人。儘管如此,鄰居卻十分嫌惡小黃,因為小黃總愛去叼咬鄰家擺在屋外的鞋子。那時,我們住眷村,白天,家家門戶洞開,不僅鞋子擺在門外,被子衣服香腸麵粉更常晾曬在院子,這些反倒成了小黃戲玩的對象。鄰居幾乎天天告狀,父親皆不理不睬。
有一天,斜對門的張媽媽急吼吼找上門來,對著父親大罵說,小黃又去她家咬爛一堆拖鞋。張媽媽一陣獅吼功,引來院子越聚越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先是李媽媽說前幾天她放在院子曬太陽準備發酵的麵粉,被小黃撞倒,白麵粉上沾滿黃泥巴碎石子,害她作不成饅頭。繼續,後院的湯小帥說,他深夜加班回家騎摩托車經過,被小黃邊追邊吠,害他驚嚇之餘撞牆摔車,腳踝腫了起來。父親被鄰居說得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為了給大家一個交代,順手抄起門口的竹掃把,對著小黃一陣猛K。小黃剛開始還乖乖捱了幾下打,嗚嗚哀鳴,試圖求饒,後來見父親越打越狠,小黃邊嚎邊跑,一溜煙,狗影不見。
天黑下來,依舊不見小黃回家,父親心中焦急,稍早也曾出門尋找,終究空手而回。我安慰父親說,「這隻狗流浪慣了,無法長養在家裡的。」正說著,遠處傳來狗兒長長的低聲嗚咽,父親一聽,二話不說,奪門而出,尋聲找狗。約一頓飯工夫,父親走進大門,後面跟著小黃,拖著一條被打瘸的腿,一跛一跛,垂著頭,夾著尾巴,一聲不吭。
我問父親,在哪裡找到小黃的。父親說,找到小黃時,它被綁在一棵榕樹下,上方粗樹枝垂下一條長麻繩,旁邊柴火正旺燒著一鍋滾燙的熱水。幾個老兵坐在鐵鍋邊……地上躺著一只污漬斑斑的麻袋和一根粗木棍。父親跟老兵交涉才要回小黃。
春天來了,小黃長出長短不一根根硬毛,逐漸更順從且知曉人意,每天一早天濛濛亮,小黃一聽到送報生將報紙丟進院子「啪」一聲,就跑到大門叼回給父親。看完報紙的父親,騎上腳踏車,小黃跟在後輪旁,沿著長巷慢悠悠行到台南公園。在公園,父親打太極拳,小黃必蹲趴在腳踏車旁,當父親太極拳做到最後一個收式動作,垂手並步還原時,小黃就會起身站立,準備跟父親一道回家。
那年,父親和小黃狗站在大門口,目送我離家,我在巷口回望父親,父親溫暖的眼神看我,微風輕輕颺著父親仿佛越來越寬的褲管。我在北方讀書就業成家,年年月月,日子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而南都一人一狗的景象,隨著歲月流轉,愈來愈深刻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