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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心靈的救贖——2020的一束遐思(之三)
生活在今天這樣社會矛盾複雜、利益不斷地拷問著人性的現實社會裡,「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藝術家也是一個有著複雜動機的社會人,也有七情六欲,生活上也會遇到侘傺跼蹐、困厄重重,也難以無視身外之物不食人間煙火。劉禹錫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在無可逃遁於天地之間,在追求靈魂寧靜的過程中,有道德激情,有精神追求;難免也會有機會主義,有自戀,有對聲名和藝術史地位的內心渴望;當然也還有著對苦難和拯救緊張關係的獨特理解……,等等。但是,天地有正氣,一一垂丹青,有一點是決不能闕如的,那就是最基本的藝術良知。特別是那些具有一定名氣的藝術家和學者教授們,切不可成為狡獪追逐權利並從社會探囊取物的江洋大盜。有的人之聰明成功,本質卻是自私奸詐。我認識一些知識精英、畫壇名家及官僚要員,他們雖然在各自領域都算是佼佼者,但其知識和才華並不能讓他們成為好的人。為什麼?這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良知,失去了獨立的人格,玩法精巧,內心冷漠,蠅營狗苟。如禪宗六祖惠能所云:「心動無常,雜念叢生,將自性遮蔽……綿綿不絕,利刀難斷。」而一切偉大藝術都必須叩思靈魂堅拒沈淪,必須融入道德感,融入宗教感,融入神聖性的資源。當崇高的人性以荒誕的狀態成長時,人文藝術家更需要借助藝術的美學想像,重建自己內心關於真善美的倫理秩序。
雖然引導社會向高潔發展的資訊常常很難傳播,引導社會走向墮落的資訊卻呈超導狀態;雖然已有過億人感染的大瘟疫的風險係數大到難以接受,我始終相信人類的內在心靈力量是巨大的,它關乎人的存在感和意義感的問題,更歸結到人類本身生存及發展前行的信心與信念。懷疑的時代,更需要信仰。為整個俄羅斯增添了精神厚重的托爾斯泰說得很好:「把死置諸腦後的生活,和時時刻刻都意識到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人的生死不可逆,人的壽命,百多年而已,只有感悟生死,才能跨越時間和空間,觸及永恆的路。眼前,對於一位中國藝術家來說,赤誠、憂思、悲憫、激情和大愛,包括那份志士風骨,書生本色,君子情懷,聖賢氣象,都可以幫助他在藝術上催生創作出史詩性的作品。
興衰際遇,形格勢禁,世紀之殤裡的人們總是習慣於把視線集中在對宿命的追問,或者於忐忑之中尋求新的命運生機:2020可以重啟嗎?2020會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嗎?「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之問)?」人類歷史所累積的經驗還無法作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對一個人文藝術家來說,不但應該對歷史的發展有著比一般藝術家更清醒的認識,而且還應該有著比一般藝術家更高的精神追求。偶然與必然的撞擊,精神與本能的決戰,流光溢彩,我看到了文明的掙扎,而少見文化的脈動;當善良遇上善良,便是世間最美的邂逅。我祈盼的是「人類詩意地居住在地球上」的人文美學的崛起和人的靈魂於睥睨濁世中的蛻變。我相信經典的哲學往往是共時的,哪才是具有啟迪意味的。我祈盼文化價值的凱旋!
本來期待這個不分國界、危及全人類的病毒能促使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休戚與共,彼此溫暖彼此扶持,促進合作而不是進一步分裂,現在看來這很可能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世界是平的》作者湯瑪斯•弗裡曼說:「這將會是兩個世界——新冠之前(Before Corona)的世界與新冠之後(After Corona)的世界。」嚴峻的防疫形勢將隨同人們經冬、越春,複又曆夏、入秋又跨年,生活實難,大道多歧。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赤子情懷,庚子憂心,我不只一次的意識到,即使在新冠狀病毒大流行結束之後,那種危險可能即將降臨的感覺會持久地與這個時代的人相伴而行。可見,如果沒有篤定的生命信仰,人的存在又是多麼的惶惑。我常常想,從邏輯學說看一個民族的命運看什麼呢?它不是數學上的概念,也不是風水運程上的玄虛,以及冥冥中上蒼定下的天意與宿命,而是一個民族對於正義和趨勢的正確把握。我深深記得復旦大學的創始人,見證了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之當政百餘年中國的偉大教育家馬相伯,在臨死前的感言:「我是一條狗,叫了一百年,也沒有把中國叫醒。」回望歷史,歷史不能的假設,歷史只能總結。
任何真正偉大的藝術創作,都有這樣一個哲學前提:即具有豐富深邃的思想與精神指向性。我明白,卓越的藝術與哲學是無法分離的。以人文哲學而論,人的認識,是由人的身心(生理及心理的結構和功能)及身心活動所決定的;人的身心在與外界環境(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中,產生出認識、知識、思想、理論等等。為了與環境更好地相適應,以求得生存和發展,這些認識對於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另外,紅的、白的、藍的、黑的、黃的;善惡、美醜、正義、邪侫、卑鄙、高尚、死亡、虛無等等,使人的生活、感覺、思想總是充滿矛盾和摩蕩。置身塵寰的擾攘,寂寞日子的笑靨,喧嘩歲月的苦澀,滄海桑田,鐘鳴鼎食,草露風燈,似水流年,虛己應物,憑著若水之志,豪情還剩一襟晚照!——歲月的浸蝕裡,我一次次在觸摸塵世的疲憊中,一次次錐心獨白,一次次深感自己的精神生命乃至血肉之軀同腳下的這塊大地緊密聯連,氣息相通。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衍行而來,加上老子的道術,莊子的養身術,孔子的倫理道德和孟子的王道說教,一起裹挾著陰陽五行慨然長嘯,雜和些許斑駁的夢幻,愴然在我思緒裡延伸,更有哪貫穿五千年的中華民族的激情盎然、氣節風骨;再加上休謨哲學命題「自我就是一束知覺」的撞擊,一行大寫也在心底的一陣悸動中油然而生:人啊,總不能失去生命的重心,活得莫名其妙,死得裝腔作勢!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激蕩的時代,而時代的間隙,卻矗立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大瘟疫大死亡下,人類生存條件的內在限制使得社會急劇變化,繁華與衰敗,生存與毀滅,希望和失望,勢利與算計,忠誠與背叛,高尚與卑鄙,悵然若失中荒誕不經,無語凝噎。哪些缺失信仰的揮霍與困窘,侵蝕著美好人性應該擁有的心理結構和精神結構,從而使生命的價值在迷茫裡悄然流逝。清流般的理想與污濁世情竟是如此的不協調。歷史流經我們處,看到許多旖旎魅影般的動態在靜謐的灰白色空間裡蔓延,預言的警示並非虛無飄渺。也幫助我保持一種存在於所有生命之中的相互聯繫的意識。遍地的焦慮,期盼著春暖花開,玉宇澄清。置身於天地萬物間,目睹各色人物彼此牽扯、糾纏,不斷演出人性的明快與幽暗。而我更願在蒼野茫茫中,把感受沉澱,為自己思考的重載奮勇拉纖。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作家、佈道家約翰•班揚說得好:「假如我的生命不結出美善的果子,誰讚賞我都沒意義。假如我的生命結出很多美善的果子,誰批評我也沒意義。」
妙手可為平時用,狂言卻為知者道。深夜的窗外,雨正滂沱,卷著風聲,還伴有隱隱的雷鳴,時光悄無聲息地流淌著,「微有寒些春雨好,更無尋處野花香」(辛棄疾《浣溪沙》)。暮然間,一道慘白閃電撕裂陰霾縫隙,直撲屋簷,聆聽到蒼茫時空中傳來的一陣空谷足音,因防疫而宅在家中的我,感受到一種彷彿經歷了死亡臨近的淬煉而迸發出來的憬悟,使我懂得作為一個人應有的敬畏。只有敬畏,才能使信仰成為在實際生活中的導向,才能有神秘和神聖的觀照,才可醒世人、振世俗,才會和美的深奧內蘊日趨接近……。我瞭解,內心貧乏和沒有精神信仰的人,眼中才會只有有形的現實利益,並棄良善、法治和公義而不顧。中國古書《尚書》有曰:「有猷有為有守。」譯為今天的白話就是「有理想、有作為、有堅守。」這也是一個人文藝術家面對世態種種事端時的基本的文化立場。我捫心自問:「在物欲橫流、人性潰敗、實用思潮漫天流行的時代,你能守得住所信之道嗎?」而藝術又是什麼呢?我認為任何卓越的藝術都離不開信仰和生命的的傳承。當藝術試圖介入人類所經歷的災難或痛苦時,我們究竟又該如何理解和看待呢?月榭憑欄,坐看氤氳,遙望人世茫茫,長路迢迢,不隨世俗俯仰,方可得乾坤正氣。「轉折方圓狂草易,飄揚逸宕端莊難」,在情感波濤的峽谷中跋涉的我,忽然更進一步地明白,藝術不就是藝術家個人救贖心史的一脈川河與詩性靈感嗎?
鍾情於何種藝術流派和藝術風格,是藝術家個性化的選擇,但是,在哲學的深度堅持批判的姿態是藝術關心社會的不可失缺的形式。中國藝術復興呼喚人文精神的回歸,不妄沒於勢力,不誘惑於事態,慎思明辨,計時當計天時。要警惕漠視思想的犬儒化學術的氾濫,也要警惕思想淪落為知識的遊戲,不要讓媚俗約定成為我們日常的美學與道德。或許,知行合一要求太高,盡力而行卻是起碼。一個民族的精神史,離不開知識菁英對於真理的探索和對自身價值的追求。尋找人性的光輝、愛的拯救,應是我們的天爵。周易易理和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都認為,世界是一個大宇宙,人體則是一個小宇宙,人體是大宇宙的縮影,二者有著相似性,只有起而動之,才能使有限的生活境遇衍生無限的生命意義。對繪畫藝術的貢獻不僅僅侷限於創作,還有卓越理論建樹的蘇東坡在《定風波》中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歡樂、絢爛,寂寥、悲涼,何處繁華笙歌落,千霜萬雪豈迷津,俗世種種,終會皆隨歲月翻篇而成過去。思想者多為孤旅者,知己難得,風物長宜,笑看彈指三千載,而歷史鐫刻的痕跡,常常成為新思想和優秀藝術的搖藍。就如天際邊日晷的那道光束,一直指向永恆。
願愛和美使污濁激流中的靈魂上岸!
願愛和美能給地球帶來和平與安寧!
(初稿於2020年2月,修改於202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