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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至夜

文/胡同 插圖/國泰

母親,您來了,我感覺得到。很久很久沒再見到,我幾乎快認不清您的模樣,您總算又看我來了。母親,我還是叫您媽吧,都廿多年過去,您走得那麼地久,那麼地遠,才來我夢裏幾次?無妨,您肯來就好。上次您入夢來,怕都將近二十年有吧?怎麼夢的已經模模糊糊,記不得哪些細節,只記得夢是驚醒的,我的妻、您的兒媳連聲喚我:「做夢了嗎?」「我夢見媽了,媽終於再來看我。」枕子上早已經潤濕一片。我將頭埋進妻的臂彎裏,讓她輕撫發涼的背脊,像孩童時倚在您的懷抱。

您讓她取代了您,此後您便不再來過。媽,兒都五十出頭了,廿八年來沒當面喊您媽了,您離開那時,比我現在年紀還輕,實在是令人扼腕,痛徹心肺啊!那年退伍,剛成為社會新鮮人,剛要領略人生,喜悅的、驕傲的、迷亂的、茫然的,真個多味雜陳,自然無暇陪您,也沒想多陪您。您怎地就不能多等等,等我盡盡孝,在此我求您原諒,您這不孝的兒子。

那一年母親節,我自軍中返家。您念著許久沒見到秀姨,想去看她敘舊,兒便陪您搭車去臺中。依稀記得您倆興致頗高,聊近況又聊暱友,聽秀姨細數兒孫的聰慧伶俐,再聊到孩提時共同的悲歡離合;您們攜手穿梭在大街小巷,自然也去秀姨兒女經營的珠寶店,她老欣喜地宣告兒女的事業成就。當時我該看出您的歆羡,可我卻那樣遲鈍不曾察覺,回程在車裡猶然提起,他日倘結了婚,希望能搬出去自立門戶,只因為不想重蹈外婆和舅媽長期扞格,令舅舅倍受煎熬那樣的苦楚,當下您語塞望向窗外。

怎地我就不能體會您顒望愛兒退伍也闖番事業來榮耀您,像姊妹淘那般光彩,能夠兒孫繞堂承歡膝下。同樣那一年,您盼到愛兒退伍了,我卻擰著性子不願受您安排,屈就當個銀樓學徒,以致人生路子走得坎坷不順遂,這是報應!最終,您在那一年歲末離開了,離開時都沒能見到您的愛兒有一絲果實沫兒,更甭提對您有半丁點的回饋,您肯定是帶著這份遺憾離開人世吧?兒多麼不孝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總算體驗到了。

打小時候我體質嬌貴,為防弱兒早早給牛頭馬面收拾去,不僅讓「東門有應公」收我為契子不說,您更是日夜悉心照料,操足了心,忍受我十足的臭脾氣。年年七月廿九關鬼門,您總會烘個布丁蛋糕拜好兄弟,順便幫我慶生。其實我是七月卅日生,隔三差五才得一回生辰,您總愛取笑我「連閻羅王都不想收的小鬼」,我嘟著嘴回說:「不收才好,我只當媽的乖孩子。」天曉得,我哪裡乖了?若乖,用得著耗盡您廿年心力!

我挑食,挑東揀西不吃,您順我意;我愛吃市場裡某一攤雞捲,您便經常買。還記得每天大清早,當您煮開粥,一定拿個碗打一顆雞蛋,隨即唏哩呼嚕沖入糜湯,再拌一大勺砂糖,晾在窗台上,全家唯我獨享,當真讓我得意極了!至今仍記那份美味,還時不時向孩子炫耀,他們生在物資豐裕的現代,全然感受不出其美味何在?要說,我也說不來,因為那是您獨門的愛。

您也並非儘慣著我,我討厭吃紅蘿蔔,您先是哄我吃,說那像人蔘一樣有營養,很健康的,但是我連一口都不嚥,還連連作嘔。惹毛了,您乾脆將它刨了絲,做成紅通通的「紅蘿蔔米飯」來,也不睬我吃不吃,見我不妥協,就由著我捱餓,隔了一餐著實太餓了,這才勉強吃。

走筆至此,腦海殘存一個景象。某一寒夜,老爸恰巧外出,我發起高燒,您負起年幼的我,趕在診所打烊前掛診。一路上,耳側不斷傳來急亂的步伐,隱隱摻雜咚咚的心跳,及絲絲緊扣的喘息聲,您的背竟比發紅的臉頰還熱呼,媽,您多疼我呀!

大堂哥在碧潭游水,被水鬼給拖去「作交替」,因此您萬分恐懼水,死活不准孩子游水。住家附近一別墅為了敦親睦鄰,好意開放自家泳池,我也偷偷偕大妹去。就在大伙水仗正酣,您竟如手執金剛杵的伏魔大帝現身,顧不得赤條條的大妹,和僅穿條內褲的我,沿街追打。

小三月考完,我嬉皮奉上成績單,換來一陣雨點般棍打,您咆哮著:「考個第十名很好嗎?爛名次還寫那麼大字,好看嗎?還有,數學差了五分跑哪裡去了?你說,你給我說清楚。」一串連珠炮問得我無言以對,……您老只管一直問一直打,我一邊抽泣一邊跳腳,最後致命一棍正打中手肘麻筋上,暈死過去。

更嚴重還在後頭,有次我居然偷竊!您應當也印象極深。我愛看書,不過實在沒多餘的錢可買書,午餐吃泡麵所積攢的那點錢遠遠不夠,於是我動了歪腦筋。我發誓,僅止於那次,僅第一次就被抓,自己還真沒幹壞事的本事。因為書店老闆和咱們家熟捻,最終並沒追究,可我被您關押起來毒打一頓,求爺爺告奶奶都不靈,打到竹棍斷了,您也癱軟了。

這麼多年了,兒一直收藏著您屈指可數的照片,甚少翻看,比翻婚紗照的次數都少。照片裡,您圓圓的,在我心底,您就是圓圓的,圓短的雙腿,圓胖的身軀,頂著張圓闊的臉龐,頭頂叢生著雞毛鬃髮,總覺著您不甚美。我天生要命地愛美、好面子,老不愛呼朋招友來家裡,不給同伴看見您。每當母姐會,媽媽們在後面排排站。放眼看去,像一首光焰高昂的樂曲,臨到了您,卻陡降好幾個音階,真上不去檯面,就連說話也頂不漂亮。

班長的媽媽一襲穠纖合度的旗袍,雍容華貴的神采,像花蝴蝶周旋整個會場,嗓音叮叮噹噹的真好聽。我的媽只能是隻瑟縮角落的老母雞,手腳蹩促得好像……好像不是自個兒長的似地不自在,看了挺不舒心!回家途中,我甩開您,慍怒地質問:「怎麼連塗個口紅也不!」偶爾忘記帶便當,站在校門等您送來。老遠瞥見您拖著圓滾滾身體,喘吁吁走來,內心老大燃起無名火,一把拽過便當,不屑地暗罵一聲「老媽子」,頭都不回,一骨碌奔回教室,又跑到窗口,懊惱地找尋圓胖的身影。我嫌棄您的醜您的蠢,有一次您和阿姨在客廳閒聊,聽她說到:「都說生兒子像媽媽,生女兒像爸爸……」我突然暴跳起來,胡亂嘟嚷:「不像,不像,才不像,我像爸爸,媽媽醜八怪。」唉,我就是這樣少不經事,老惹您傷心。

請原諒我,能原諒我嗎?媽,我真荒唐!不錯,老爸的確是個美男子,結縭前,您是富家千金,衣食無虞,他只是大山背的小放牛,吃酸敗蕃薯籤長大的,憑藉一點兒聰明自學。可您們的命運怎地就翻轉了?試想,或許您若學學他的樂觀隨興,凡事少想些,凡事放開些,日子能快活些,您並沒有如此。也是,倘使連您都跟他一個樣兒,咱們這個家恐怕早早撐不起來了。即令如此,我都極少見到父母惡言相向,不,幾乎沒有,只因您容他忍他敬他,咱們家方能維持著風平浪靜。

唯獨有一回,記憶裡只那麼一回,我還很小很小,記不清怎麼回事,只記得老爸踉蹌地奪門而出,您掄起菜刀追趕,被鄰居攔下勸住了,我則傻呼呼大氣沒敢喘。稍長後才從阿姨口中知悉,原來風流的老爸,迷戀上「剃頭婆仔」,剛發萌的情愫生生讓您提刀斬斷了。現今思想起來,我沒有老爸一般的倜儻佻達,至少令妻小少吃點苦頭,生兒子果然像媽媽。

媽媽呀,不瞞您,就在您剛故去隔年,其實並不遠,他想到續弦。這或許是一幫狐朋狗黨慫恿,不純然出自老爸志願,他差人來對我曉以大義,冀望我去說服外公,無非說他還正當壯年,此時不思再婚,俟孩子個個成家,他便成了孤倔老人。我忿忿說:「媽才剛入土,屍骨還熱著,談這個未免過早。」硬是給他鐵釘碰,結果是不了了之。爾後,外公知道了,也罵他沒肝沒肺,良心餵了狗啃。

如今,老爸也走了,早在六、七年前。他找過您了嗎?您遇見他了嗎?您還願意同他在一塊兒嗎?遇見老爸,不正是您一生苦難的發軔!老爸剛走,清理遺物時,清出一個木匣,裡頭盡是他的寶,其中夾雜數封泛黃的蟲蠹的信件,脆弱的紙質看得出年歲久矣。內容拼湊起來約略是一位女性寄給「愛人」的飛鴻,筆觸淳樸,隱隱透露濃郁的纏綿情意,沒有署名,沒有日期,直覺發出最末信,愛人奉命完婚已一段時日,卻依然表達濃烈起伏的愛憎。

愛妻與我都驚訝不已,這木匣應該隨著數度遷徙,堂而皇之躺在咱們家櫥櫃數十年有吧。木匣沒設鎖,媽不會不曾發掘過它,您曾翻動過嗎?您──悸動吧!繼而曾悒鬱吧!然後選擇隱忍下來了吧?

您生命中最晦暗,莫不是蝸居在東門巷弄裡、那形同被外公「放逐」的慘澹歲月,那當口家裡又添個蘿蔔頭,一家七口擠在坪數不大的兩層磚樓裡。滿心只想抄捷徑,亟欲一飛沖天的老爸慘遭朋友矇騙積蓄,互助會又被倒會,成天債主登門,逼得他選擇避風頭,獨留您收拾殘局。年少無知的我面對這場變故,尚不知體恤您,盡是數落您,屢屢給您「吃排頭」。我惱悻他的失職,我也惱悻您的承擔。

遂至大學聯考完了,即將負笈北上,斯時老爸與外公冰雪消融,您一派雲淡風輕,只是淡淡地說:「都怪你爸也不公允,家是兩人公家的,他也很盡力了。」您就是這麼純善敦厚,苦難在您臉上身上遍留無情鑿痕,偏不曾在您心底留下不良印記。這遠不是懵懂的、膚淺的青澀少年所能輕易體會出的,兒在忝任人夫人父之後,方才領略到一二。

曾經在意您的醜您的蠢,感覺您是端不上桌的鄉野小菜,殊不知我即是靠這一碟小菜給養的,是您給奶大的。唸國中開始搖起聯考大纛,在那個劍拔弩張年代裡,模擬考接連失利,還頑強不在意。班導只有請您到校,當面嚴厲數落愛子,您強忍憂憤,一逕地哈腰道不是。返家後鎮日不言語,神情恍惚,竟也激出一場大病,您的自尊恰是被您惛懵的孽子給白白踐踏。我這才收起頑心,拾起書本,非得這樣戳透您的心肺,我真真該死!

上得高中後,每天起早貪黑,經常為貪睡個片刻,錯過您犧牲睡眠所準備的早餐。忖度著讀書需要體力,為此您又提前半個鐘頭喚醒我,只是如此,您就得夜半起床早炊了。

外婆在澎湖旅次不幸摔斷腿,輾轉在沙鹿和北斗接受治療與復健。您有將近兩年,得全程隨伺病榻,撇下一干蘿蔔頭給舅媽。舅媽待我們並不算薄,但能給的也就是三餐,多餘的也沒有,當然更沒有母愛。我長大了,能幫著照護弟妹,生活依舊,母愛化成了一抹淡淡哀愁!只有在休假,老爸開車載著我們去看您。我也學會攜弟妹搭車去,在擁擠的車廂裡,既要看顧弟妹,又按捺不住雀躍的心,一時興起大聲唱起歌來,全車乘客都感染了這份喜悅。等到您結結實實站在面前,弟妹熱烈環繞著您,我發愣地杵在一旁,熱淚早泛在眼眶打轉。我們最喜歡留宿,尤其寒暑假,總喜歡擠在擠也擠不下的床榻,輪流抱抱您,親親您,爭相為您抓背。我寶貴的青春期,為了追尋您的影,汲取您的愛,全忘記所謂叛逆,誠是幸,抑或不幸?

那個傍晚,一陣心口劇痛襲上了您,慌亂中送去醫院。您,就再不曾走進咱家門。那夜,驚惶的思緒與漫長等待,老爸和我強裝鎮靜並肩坐著,醫院走廊靜悄悄,我們沒有對望。約莫子夜,您甦醒了過來。僅僅數把個鐘頭,竟把您折騰得滿臉憔悴,眼窩凹陷出一大窟窿來,那雙瞳再裝不下慈愛,邪惡的病魔正啃噬您圓胖的軀體。您開口用孱弱音量問:「弟弟晚上吃了沒有?」咳!天下最癡父母心。

加護病房起了騷動,迎來一位高齡老者。實在太累了,在肅殺氛圍中,我迷迷糊糊闔上了眼。朦朧中被老爸搖醒,一群醫護圍攏著病床。慌亂中,一片白,我看不見您的眼、您的臉,他們電擊著您,您圓圓的身軀彈了起來,又重重落了下去,再彈了起來,又落了下去………心電圖最終拉出一條無止盡的路線,指引您將去的方向。我兩眼茫然,一片白,忘記了哭泣。直到抬起頭,那位老者正好端端坐在對床。是否死神錯抓對象了?霎那間,巨大的酸楚湧進腦門,襲向了鼻腔,淚珠再也止不住淌了下來。

在家停靈近月,我夜夜為您守靈,時當臘月朔風哀號,長明燈亮晃晃的。

聽聞有習俗說,在「頭七」是夜,放一袋白米挨在窗櫺下,棄世親人的亡魂若循路返家,會在米袋上留下足印,我早早設下米袋緊盯著不放。恁地就不見您歸來,莫非您迷了路,認不清返家的方向?相信是您的良善仁慈,感動佛祖接引您上西天,成仙去了。

我絕少想起過您,只有時腦子裡那麼一閃,也就過去了。甚至於忘記了您的忌辰,只知道您是在隆冬裡出的殯。結婚後為著過日子奔波,更鮮少想起了。愛妻是個賢淑的女人,您給親挑的,記得嗎?

兒認識她那一晚,便大膽帶去您的靈前,當晚月光亮澄澄的,我便擲銅板求詢您的認可。毫不含糊,她正合您意。媽媽,她為您捨命添一雙好孫兒,他們與您的緣分僅僅趕在清明,站到骨灰罈前,恭敬鞠個躬喊聲「阿媽」,他們那麼天真,無憂無愁,哪懂我的哀慟,他們不懂的。

今夜,您來了,冬至夜的月光這般皎潔,格外分明看見您。啊!您一點都沒變,依舊宛如那時候年輕,哦不,更加漂亮了,在潔白的月色下。此刻,媽媽,您就悄悄佇立床尾,悄悄將滑下的被褥拾掇起來,再輕輕為我蓋下,恍如還在世那樣,媽媽,您還記得冬天我身寒畏冷,腳ㄚ老渥不暖。我屏住氣,一動也不動,生怕一動,頃刻煙飛雲散。夜,凝結住,靜極了,間或有些微寒意。窗牖半掩,月光正好透漏進來,映照您一身素淨。

夜料峭,吹起夜風幾許,您就走了,隱沒在月色之中。我遣身踱近窗邊,亮堂堂的月掛在恬靜的天幕,沒一點星子。窗櫺上起霜了,似乎有斑斑點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