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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宿夏蒙尼

 ■呂大明
 ‧秋興

 時日飛馳,疾如飛馳的驂,拉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在秋日見到大自然臨終前朦朧的眼神,我則聽到秋的囈語,風在唱著哀歌,在季節結束前暫時拋錨,翻騰的碎浪,都是秋的詩語。
 浪花正形成美的漣漪,我們在秋的湖上泛舟……
 生命的木馬轉動,快速地轉動,駕馭生命是飛馳的驂,逐漸遲緩了,逐漸停怠了……
 我們不去聖日耳曼大街,不去拉丁區,不去趕市集……
 我們在生命的長河奔馳,穹蒼也是天才的藝術家,它以曙光敲開黎明的門扉,敲開層層的灰暗,它以一顆顆金色的星光綴飾天鵝絨的天空。
 我夜宿白朗山下的鄉城--夏蒙尼。
 吹皺秋江夢痕也是鄉愁,記起家住淡水河畔,到深秋時煙雨濛濛,竹林子幽幽瑟瑟的響聲,和著淡水河上的水聲,我在二樓窗前讀歐陽修的<秋聲賦>,歐陽子夜讀時聽到有聲音來自西南,淅瀝肅颯……
 淡水河畔竹林子的秋聲若有若無,卻在我年少時添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清愁。來到歐陸聽秋聲就有驚心似的奔騰澎拜,那秋意都寫入「鄉愁」。
 不知有多少異鄉的歲月,我讀<秋聲賦>讀到朗朗成誦:
 其色慘淡,煙霏雨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洌,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秋風是有翅膀,當秋風展翼,傳來呼呼的風鳴,你想像它是來自遙遠的國度,一縷縷清幽的情意寫在秋風裡,代替信箋,秋風傳遞的信箋沒有字跡,只有聲音,斷鴻斷雁的哀鳴,都寓託秋風傳給遠方的友人。
 獨自欣賞夏蒙尼「窗前的月光,說月光是位流浪者,它穿山越嶺,橫渡灘頭,它是光華之子」(註)。
 月光穿越白樺林,月光的母親在莫泊桑筆下掀起波濤白浪……
 月光經常迷路,在叢林裡迷路,在廣遼的草原上迷路,今晚的月光就在夏蒙尼迷路……

  ‧夢湖

 屬於白朗山高山的湖泊似乎位於仙界而不在人間,我為它取名「夢湖」,那的確是我夢中之湖,不論是「西舍湖」(The lake of Cheyseries)或「白湖」(The lake of Blame)。
 「影落明湖青黛光」山峰的影子落在湖上,顯出是淡青色,不能用來形容白朗山的湖,西舍湖與白湖映出的山景,是雪白的,晃動的白朗山奇景,也許「白湖」名字淵源來自這仙幻奇景,但沒有史筆記載,今人不敢斷言。
 野山羊、山鹿、山鼠驚鴻一瞥在湖畔奔馳,或飲水「夢湖」……
 人登高聳的山峰就飄飄然如登仙界,我登白朗山意不在尋仙,是驚嘆造物主的神妙。
 在西舍湖、白湖湖畔欣賞湖景,我想的是謝惠連的<雪賦>,是南朝歌咏大自然小賦中的傑作,他寫「瞻山則千岩俱白」,千岩不是白,是湖水中白朗山的倒影。
 藹藹浮浮,漉漉奕奕。
 聯翩飛灑,徘徊委積。
 一場雪就在西舍湖,白湖翩翩紛飛灑落,在慢迴低轉,在大地堆積,雪方的如珪,圓的如璧……
 謝惠連賞雪不是獨自品味,是在西漢梁孝王劉武的「菟園」與文學大師司馬相如、枚乘等人寫賦咏雪……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沈佺期寫的是離愁,「離愁」我體悟最深刻,換句話說,我生命悠悠漫長的歲月,寫下盡是離愁。我寓寄情感於大自然,閱讀與書寫的幽趣,也為淡化人間的離愁。
 在西舍湖、白湖畔欣賞美景,偶而遇見山羊、山鹿、山鼠,還有陌生旅人與旅人間傳遞著人類的愛心……
 秋草寒林依然有著秋深草木的色澤,那雪白的峰頂寸草不生,夕陽斜度時,鳥兒在夕陽下漂染了一身金輝,似乎化成了神仙鳥。

 .歌

 晚來時辰,一陣又一陣的鳥歌,留在耳邊盡是婀娜的聲浪。
 晚風吹過,多少黃昏暮晚曾在淚眼濛濛度過,夏蒙尼教堂晚鐘與晚風,鳥歌唱和,合奏天上仙樂。
 錙銖似的詩音自肺腑間溢出,珍惜這一刻,只為人生飄然如夢,來日無多……
 The nightingale has a lyre of gold/The lark’s is a darion call./And blackbird plays but a boxwood flute.
 夜鶯擁有黃金豎琴/雲雀吹起嘹亮的喇叭/畫眉吹的只是黃楊木製的笛子……--譯自亨萊(William Ernest Henley)致A.D(To A.D)
 亨萊最欣賞畫眉的鳴聲,也許亨萊不在深夜或黎明寫詩,否則也會為夜鶯那張黃金七弦琴入迷,體悟雲雀歌讚黎明是生命的禮讚。
 亨萊這首詩是為一位神祕的戀人A.D而寫,他們曾一塊兒聽畫眉歌唱,在生命歡樂的春季……而屬於山鳥類畫眉幽婉笛韻在亨萊聽來格外動人。
 正是初春陽光暖紅了一室的冰冷,在沒有暖氣設備的英國牛津維多利亞古樓,在清苦的留學生涯,暖陽暖暖地提昇內心的低溫。
 知更也高高棲於枝頭,懶洋洋地伸展翅翼,牠的紅胸在陽光下更耀眼了。
 春光暗渡,多少個柳梢春已逝,再回望來時路,迢遙地令人不堪回首,借問落英,落英不語,飄起了滿天飛絮……
 鏡中幽淑女皺起兩道娥眉,嘆的是春光已逝……樹梢的鶯聲燕語已送走了多少個春去秋來?
 窗外月光下一隻夜鳥正唱起fine song那曲調扣人心弦,當我沉醉於大自然的美景與動人的鳥歌,我想的是The Mighty Moster,宇宙必然是有主宰的,祂是那些unconquerable soul(不屈不撓的靈魂)內心信仰的歸宿。

‧寄情山水

 在白朗山巔,冰雪耀眼著巴洛島(Paros)白色大理石的色調,冰雪是展翅萊茵河上天鵝的羽翼,生命厭倦了五色繽紛,褪洗成瑩白的一片。
 生命鍛成一場北方秀色的盛宴。
 謝靈運是絕出的山水詩人,人說謝靈運的山水詩源自孫綽的<遊天台山賦>,也是謝靈運山水詩的啟蒙,因孫綽的年代早於謝靈運。
 孫綽的賦反映晉代動蕩不安士大夫內心的苦悶,將求仙的幻境與大自然山水幽境熔為一爐。幽與隱形成古典山水詩賦的高境,「窮山海之環富,盡人神之壯麗矣。」
 天台山地處偏僻,人跡罕至,到了西元第四世紀晉朝南渡後才成為名勝,孫綽是第一位讚頌天台山,他認為那些遠隱求道,不吃五穀,只吃靈芝仙草的人,才能宅居天台山,這都是仙言仙語。
 孫綽也因登天台山神馳飛揚,才說出這些來自天上,不是人間的話,人間的纓絡,世事的纏身,早已拋於九霄雲外。
 人登高享受丘壑間披上白茫茫的一片,是白朗山的特色。
 祖詠曾歌頌終南山的雪景,積雪浮在雲端,樹林的外邊透露霽色……到了白朗峰頂,天空是終年積雪的反光,亮麗的一片。
 在夏蒙尼仰望秋的長空佈滿了皺紋,像一位老去的母親,斷雁橫渡秋空,給明朗的天空添上一道皺紋,陰鬱的流雲又給長空添了另一道皺紋,陰鬱的流雲又給長空添了另一道皺紋,悸顫的秋霜是一層若有若無面紗似的皺紋……
 冰海奇觀是一片靜止的波濤,沒有浪花聲,卻年年歲歲在時間裡穿渡。
 沒有花紅柳綠,一片神聖的大地,在冰雪中萌芽了。
 當暮晚朦朧了大地,白朗峰卻點燃了銀白的燭光。
 日午陽光落在白朗山的雪徑上就如英國詩人白朗寧(Robert Browning)所形容的a Path of gold--「黃金街」。

 註:莫泊桑說月亮的母親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