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5.
就在台北文湖線捷運晚班車上,一頭微禿銀髮的男子,不像整個業已稀疏的乘員……我以眼計算人數:十六個低頭用心滑手機,動作一致,果真AI時代來臨了?感覺是疲倦非常的神色,時而低頭,時而茫然顧盼(熟稔的表情,我亦如是?)他未取出手機,卻以指在天空筆劃著……我忽而萌生感觸,他在追憶美好的往日情懷嗎?
Good old time臨時約定的同學會,汀州街海鮮店,妻子的表哥醫師竟然是我中學同班同學?非常有名的骨科醫師從業二十二年後,竟然渡海赴日,大阪近畿大學再讀日本古典文學……我請教主修是源、平物語或更早的:萬葉集,甚至是:古事紀。據說日本教授幾乎驚訝的反問:Okasinno……,台灣醫師選修日本古典文學,必有深意,先喝酒再問緣由吧。
都是台北大稻埕之子,延平北路二段尾靠近彼時還是日本時代建造的鐵橋下淡水河悠然流過,五月十三日城隍慶,四月下旬鐵橋對岸三重埔的媽祖祭典;中小學記憶回眸,伴著盛裝打扮旗袍的母親坐上三輪車,喫拜拜,訪親友。
水門外古老的戒克船倚偎岸邊,水聲汨汨,彷彿河與船交談著從前渡海的舊憶;中學讀成淵,小學卻是對街的太平和永樂國小。五十年後同學會,銀髮辨識從前拾花美少年的青春時代,早已遺忘的記憶因為交談,宛如昨日的清晰起來。……怎麼往後都去了日本大阪?成年大學、服役,家業之必然,在海那邊的傾往。
喜歡大阪,那兒像台北。不喜東京,明治年代極力複製歐洲,大阪人率直、義氣,所以我進了近畿大學。骨科醫師說。大阪多好,去奈良、名古屋、神戶比京都更方便啊!來吧,這獺祭吟釀、麴屋傳兵衛燒酎,敬一杯,老同學,不醉不歸。
也要遙敬一些已然辭逝的老同學,未諳他們告別時最後的記憶是如何哀傷,未曾完成的願望,風吹雲散,夢一場。
6.
請問:幸福,是什麼?三十年前她幽幽地在一杯送來,卻未飲的曼特寧咖啡前說了。辦公室相對而坐的尋常,在那時刻彷彿突顯出些微不自在的異常;這秀緻、才情的同事,意外主動的約我喝咖啡,莫非有深藏的心事?
我說:咖啡冷了,趁熱喝吧。向晚金黃、暖烙的陽光,極其溫柔地穿過座旁玻璃落地窗,映照她白皙、美麗卻微鬱的瓜子臉,俐落開襟的白襯衫,天鵝般頸上掛著銀色頸鍊,垂下一枚心型狀的海水藍。能夠告訴我嗎?……幸福,是什麼?她再問了一次。
相知與會心吧。我回答了。她輕輕微突,一抹無言的淒楚,頜首的喝了第一口咖啡似有理解,若有所思的側首一瞥窗外那叢金盞菊,花朵許是秋陽暖照,慵懶倦態。她說:我問過一個人同樣的話,他卻沉默不語。她無奈的笑了,有著些許自嘲的茫然,忽然反問我:你們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但見我這對坐的同事睜亮的眸中閃熠著微慍與質疑;這下我倒真是沉默不語了……。有所領悟,金盞匊果然是在等待的。
你們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同樣的大哉問,夜酒與伴唱機,閃閃的七彩小燈泡,猶如在耶誕的節慶氛圍裡;深巷中小酒店,兩位擅於小說的女作家齊聲問起同座的我們幾位男人,全然怔滯當下,默契般地裝傻,作悶蘆葫狀。
唱歌,唱歌!來,先乾一杯酒,要快樂。年紀最輕,未婚的詩人打破一時沉悶,歡聲招呼:姊姊,點妳拿手歌曲<惜別的海岸>好吧?嘿,輪到妳了,大家掌聲鼓勵!
我只記得那一夜,婚變中的女作家將那首江蕙的名曲,唱得格外悲涼,未婚的女作家則訕然寡歡的一直等待約好卻還是缺席的教授男友;問她何以不唱歌?寒著臉,欲悲未哭的低語:沒心情啦。我驀然想起同事幽怨地問說:幸福,是什麼?……夜深人未靜,酒歌都是寂寞心。回家天色漸明,微醺中微嘆,只祈盼深眠,無夢。
7.
晚間九點過後的中山北路就呈現我所適意的,猶如東京銀座入夜之後的昭和時代,那種靜美的氣質。穿過昔稱:明治橋,橫越基隆河,今名:圓山橋之時,從十三歲到四十四歲的的生活記憶,自然浮現,彷彿一直未曾離開。
懵懂、孤寂的童少、習畫未成轉以學文的青春、義憤填膺純粹追尋公平、理想,竟而折逆個人幸福的中年歲月,直至倦眼回眸,領悟一切終歸徒然的必然……懺情和悔憾其實都留在我每一本散文書中了。
舊家撫順街口的上島咖啡店早已不再,改建成鋼琴造型的豪宅;想見從三樓露台下望,蓊鬱的台灣樟和楓樹猶如長年綠郁的森林。二十年前了吧,郭松棻紐約來信,以著中風後可以字的左手,昂然地約定:祈盼返鄉,我們在上島咖啡歡聚,我喝俄國紅茶,你告訴我大稻埕的記憶。病逝於二○○五年七月初,約定永遠難以應允。
我,一直在靜點的哀傷中,時而重讀故人小說;回溯初見的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紐約聯合國大廈二十一樓的握手之虔敬時刻。
人生?多麼的美麗而艱難。一切的一切終歸是必然的徒然……這是妻子大智慧的領悟,不敢掠美的在書寫此行之時,感謝提示。多少年來的越夜越美麗,晴光夜市,夫妻嗜愛的美食──翡翠般水餃、松露如是臭豆腐、紅糖猶若醇酒的四果冰品、米酒消魂四神湯……我只要讓妻子明白,這是丈夫三十年安居的所在。
車子停在雙連街、民生西路口。行入肉焿老店,問說:老同學呢?女主人輕答:我大哥已過世八年了……。我,訝然的說,抱歉。靜靜回味那熟悉的肉焿香味,多年不見,轉瞬竟是天人永別的一生?再過街是知名的甜品商舖,日本旅客抵達台北必然造訪所謂的「甘味名所」,油煮麻薯、四果冰登上日本航空機上雜誌,有一年我從台北松山飛東京羽田的航程中,欣見極大篇幅的訪談報導--阿叔,阿嬸!日航雜誌中那甜品名店的年輕老闆,親切的招呼:我在高中就讀您的書,母舅是阿叔您的同學,很稱讚呢。
是啊,姚景中。足球國手,中學時代很談得來的親切好友……很多年後,我與老同學巧遇在他家的甜品店裡,竟然氣喘不止的疲倦、衰弱,手拄拐杖,顫抖不已?我,不敢問,他應該看出我重逢一刻的難以掩飾的驚訝表情……我在養病,癌症。他苦笑著說:再見老同學,好高興啊!我埋頭喫冰,微笑不語,不是冷漠而是心痛難言。
每晚,在電上看見老同學你就感到格外親切的安慰了,在學校早就預知,有一天你一定是個眾所週知的名人,不是嗎?記得我當時是自嘲的答說:別相信所謂的「名人」,很多名人都騙人。他笑了,好淒迷。
今晚,我獨自一人,漫行過民生西路,姚同學家的甜品店依然客滿座,他已病逝多年了……健如鹿、悍如鷹的足球國手,我在半世紀前的賽會為他加油、吶喊!多麼激越的青春如盛放的花朵,多麼淒涼的秋時悄然落下凋葉;我,不想回憶。
向前三百公尺,鍋氣正燃的寧夏路夜市,馳名的豬肝湯,我小學玩伴的店主人。
所以古老的記憶是我們
依稀彷彿的少年時代
支離零碎之夢不再回來
何懼孤獨?原來我以文字留下
稻禾秋穫的欣喜
大屯冬雪的遙看
所以古老的記憶是我們
少年時代的依稀彷彿
夢不再回來的零碎支離
猶若那時懵懂的初戀
晨霧冷如霜,夜月熱如火
未曾牽手過的女孩比我們成熟
留下一首詩遙祭未知的少年時
從未認識愛情就分手
總是自責是否哪裏犯錯
五十年後的老人重返老街行走
如霧純淨的鋼琴女孩
相與銀髮吧?她在海角天涯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