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蘊之
在做東南亞各國民間故事的調查報告時，常會寫到「家喻戶曉」、「耳熟能詳」、「代代相傳」這類詞語。我不禁自問，我們家有沒有「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呢？
記得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從圖畫書裡得知「睡前故事」這個名詞，那是個非常溫馨的場景，小孩子躺在柔軟的床上、被父母擁在懷裡，聽著故事睡著了。我沒有類似的經驗，便纏著爸爸媽媽：「書上的小孩都有睡前故事可以聽，我也想聽爸爸媽媽說故事！」
這個棘手的任務由我爸爸接下，他說：「好啊好啊，我說個故事給妳聽。從前從前，有個小孩子，名字叫做小明，他要爸爸說故事給他聽。他爸爸就開始說了：『從前從前，有個小孩子，名字叫做小明，他要爸爸說故事給他聽。』」
聽到這裡我就知道自己被耍了，生氣地大叫：「這不是故事！我不要這個！」爸爸笑得可得意了：「這怎麼不是故事呢？這是個說不完的故事呢！」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爸爸媽媽給我說故事了。五歲的時候，媽媽買了兩箱故事錄音帶給我，一套是「李艷秋姐姐說故事」，另一套好像是「童話世界，都有書可以搭配著邊聽邊讀。我每天都有漫長的時間與這些錄音帶為伍，自己放來聽，可以反覆聽上無數遍，字彙量也是在那個時期快速增加的。剛上小學一年級時，興沖沖領到新課本，打開來不禁大大失望，不明白課本的程度為什麼那麼淺、字那麼少、內容那麼無趣？
後來爸爸偶爾也會講一些故事給我聽，不過故事都有點恐怖。比方1970年代，他還在讀大學時，晚上睡到一半，會有人來學生宿舍把人從床上帶走，那個同學就不見了，所以我在學校不要講家裡的事，有什麼想法也不要講出來；或是港劇裡那些我喜歡的演員，要出賣身體給有權有勢的人，不然就會沒戲演、沒工作、沒收入、沒飯吃，所以不要嚮往拍戲做演員。
以前很不喜歡聽爸爸說這些故事，在我的小小世界裡，壞人會受到懲罰，有情人終成眷屬，堅持夢想就會成真。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故事我一直看不懂，直到經歷了陸正綁架事件，經歷了六四，我才恍然大悟，小女孩最後在自己編織的幻想中凍死了。爸爸說的故事，只是讓我適應什麼叫做「現實」，童話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太遠，並不能保護小孩、避免受害。
在我的記憶裡，爸媽總是供應我很多很多的書，讓我自己讀、自己學著做判斷。他們不主動說故事給我聽，而是給我一輩子的時間，自己去挖掘各式各樣的故事。至於故事中的寓意，也需要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去咀嚼。就像爸爸當年說的：「這是一個說不完的故事。」新的一年就要來了，我們是否有這個能力，為未來創造一個幸福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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