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峰
之一 說故事的人
到政治大學參加「文季五十週年研討會」,帶自己的新書去送給高中同學和老曹,老同學提了兩袋蓮霧來,一袋給老曹,一袋給我,我則送書給他,以物易物。他拿起來翻了翻:這麼厚?我下午才到會場,老曹已待了一天,旁邊坐的是高瑞穗老師。我一開始沒注意,只顧和老曹說話,拿書給老曹,他又掏出1000元給我……。我高中的時候,從來也沒想過會賣自己的書給老師。
好久沒來看尉老師了,感覺又更瘦了,目光少了往日的神采,不是凌厲,而是那種意氣風發的神采。尉老師談唐文標的論爭,我大約都聽過了,一邊聽,一邊翻著他過去寫的書,《到梵林墩去的人》,《眾神》……,尉老師自認自己這篇小說寫的最好,但《眾神》裡的文學評論也很精彩,他批評的眼光,從來就目光如炬,現在依然是老驥伏櫪。
坐在後頭,和久違的任之聊著,我完全不知他在台灣,稍早遇到季季老師,她還問我:有沒有看到可可?可可?不是在香港嗎?孫萬國教授談顏元叔教授當年的往事是很有意思的,我想起顏元叔,一直在我書架的《西洋文學批評史》就是他引進和翻譯的。台灣要往哪裡去?台灣人能去哪裡?一直是個躲不開的命題。去了歐洲美國,我們就能融進當地社會嗎?我不知回到中國的顏元叔最後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一生?
研討會結束前,尉老師突然要他的老朋友老曹起來說話,我想老曹心裡的感觸一定很深,兩個文友相識於《筆匯》時代,交情超過五十年。也是老曹,把尉天驄,陳映真,黃春明,七等生,警總……帶進我們的高中課堂上。啟蒙,在那時開始。心情有點激動的老曹說他只是一個在高中課堂上說故事的人,如今有人記得他,只是因為他教了兩個學生,黃哲斌和廖志峰,在書裡頭提起他……。老曹提起往事,曾有朋友問他:尉天驄家裡是開餐館的嗎?當年的文壇其實只是一張大餐桌,尉老師的俠氣豪氣,可見一斑。我記得尉老師曾說過一次餐會,餐桌上老曹對文友中的某位發言,覺得不對味,就先離開了,後來那次餐會中的一些人都先後被警總約談,大概是陳映真第一次入獄之前的事。
結束後,陪老曹搭計程車離開,換乘捷運,我要趕著去看優人神鼓的「墨色五具」,老曹則要趕回家,車上聊一些往事逸事,他提起一位很優秀的學長,畫家廖石珍,53歲就過世了,很可惜,看不到他後來的發展,他說有一次,他為了買畫支持這位學長,第一次向出版社提出結清版稅的往事……。老曹具體教過我什麼嗎?我不確定,他只是一直說著這些故事給我們聽。
我們後來在捷運月台分手,八十歲的老曹快步跑進即將關門的橘線列車,那身影就像當年我從中正樓上的教室看著騎著腳踏車到學校的老曹,翻身下車的英姿。
之二 淡水暮色
離台前一天,和廖亦武沿著淡水河邊走,是一種巡禮,也是一種道別,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雨絲不斷,正是熟悉的春日氣候,我們很自然地就走到有河書店前,想和店主打招呼,但鐵門緊鎖,門前一落報紙,這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星期一,書店公休。
星期一的河邊,遊客稀稀落落,十分安靜,像極了三十年前初到小鎮求學的情景,我們沿路走,沿路聊,聊他的作品,聊共同認識的朋友,我們也聊到「無恥」這件事,他說,如果「無恥」是你說的,情節不重大;如果是我說的,那就肯定是無恥了。我完全同意。對於真小人和偽君子,他認為真小人還是可愛多了,因為你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這個道理我懂,但我經常只想轉身走開。
我們走到了馬偕上岸的地方,我對他說,當年初到淡水唸書時,自己經常隨便亂逛,有一天逛到了真理街,狹仄的真理街上,一側是肅穆清靜的教堂,一側是簾幕半捲的夜冬梅茶室。當時因為是下午,我其實甚麼也沒看見,只覺得有意思,好像上帝站在一邊,人間在另一邊。看到了馬偕銅像,我很自然地帶著他去看淡水最老的學堂,建於光緒年間的牛津學堂,在淡水街上,你無時無刻想到的人是馬偕,這個來自加拿大的長老教會傳教士,幾乎是這個小鎮的靈魂;至少我當年在河邊晃盪時,是這麼感覺的,一直到今天,都沒有改變我的想法。
牛津學堂旁的淡江中學,他倒是有印象,他說是周杰倫拍電影的地方。其實,當年我如果仍留在淡水,我倒是想到淡江中學教書,不為了什麼,只為這片山水。那時的淡水,處處是遺世獨立的祕境。我不知他是否有興趣聽這些瑣事,我們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聊,他突然說起《吆屍人》中他最喜歡的故事,是遺體化妝師的故事,他對化妝師把工作當成藝術的行為感到一種崇高和尊敬,而這樣的藝術也是極短暫的存在,幾乎少有人正視過。我沒想過這種短暫的藝術,就像我很少注意起別人的營生。這個化妝師令他難忘的原因,也是因為他醉倒了七次,才訪得的一個完整的故事。
我們在河邊的領事館晚餐,學妹文倩做東,照例還是喝起了高粱。我問他最喜歡的酒是甚麼?自然是我們四川的酒。四川有什麼酒嗎?劍南春。啊!劍南春,我很少想起這支酒,不過,我慢慢有一種感覺,喝烈酒的人別有一種粗獷,有一種特別的姿態或質地,至少,我在廖亦武身上感覺到這種直接的性情,他從不委婉,雖然,他老叫我老闆。這晚,有智帶著他的女友特地趕來相聚,我覺得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三個月來第一次感覺到放鬆,很自然地感覺到酒意和睡意湧來,像餐廳外的潮聲。
在捷運車廂中,我們各自昏沉睡去,有人拍下了照片,我後來陪廖亦武坐到中正紀念堂站下車,他要換新店線回寶藏巖,我則反方向回台北車站,再回基隆,我就在捷運站裡和他道別,沒有多說什麼。他轉了一瓶高粱酒給我,我想我會留著,下回來,新酒也就陳年了。
之三 時代的課本
父親過世十多年了,家裡仍然留著他當年讀台北工業學校時的課本,捨不得丟,這些書的壽命,已超過七十年,算是家裡真正的古董,只是日文我完全看不懂,無法從中學習,這些書不是文學名著,只是電氣類的教科書。父親一直很寶惜這些書,有時也看他翻著。記得以前唸書的時候,唸得漫不經心,課業成績不理想,叔叔就會嘆氣:有機會唸書,就該好好珍惜,你父親當年如果不是因為家計,提早離開學校,發展應該會不一樣。
從小就覺得父親是個認真的人,總是在工作,除了酒和菸以外,不太有其他享樂,然而,他這一生與成功無緣,甚至六十歲時就中風臥床,所幸,又陪伴了我們二十年。我總覺得他身上帶有許多時代的謎和故事,他出生時是日本殖民下的台灣,日文是他當時的國語,我從沒機會好好和他聊這段的心路歷程;他到底怎麼看呢?他對日本的想法又是甚麼呢?等我比較認真思索這些問題時,他已不太能說話了。我有時想,我如果也能懂日語,或許他會和我多聊一些那個時代的事,於我,日語不可言說的魅力,在於它開啟一道時代的暗門,很多人事在那門後繼續活動著。但我明白得太晚。我第一次看到昭和一詞,是小時候和父親去掃墓,我看到祖先的墓碑上刻著,昭和五年冬修。我問父親:昭和五年?那是哪一年?
我們的生命從父親開始,命運也同時埋下伏筆,不同的父親,又引生不同的故事,甚或不同的認同,彼此交錯,成了難以理清的線團。父親也是許多作家創作的源頭,像法國作家蒙迪安諾,終其一生,他也只想還原父親的時代和父輩的遭遇。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寫我的昭和時代,只是主角不是我。
廖志峰簡介
廖志峰,出生地台北市,居住地基隆市。淡江大學中文系畢,國立師範大學教育學分班結業,曾任廣告公司文案、國會助理、編輯,現任允晨文化發行人。喜歡旅遊、看電影、漫步和攝影。文章、隨筆散見報章雜誌。著有《書,記憶著時光》、《流光‧散策:我的中年生活》、《秋刀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