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楓
那是關於文藝復興時期的一次展覽,在世紀壇,一個充斥著政治味道的場所。他趕到時已是下午,展廳內很安靜,只有稀疏的幾個人,在黯淡的燈光下,他們如同沒有軀體的影子,連走路都幾乎沒有聲音。
多年來,他一直無法克制的對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充滿著迷戀,那種強烈的、巨大的悲劇感總能在某個瞬間捕獲他。那是一種神即將離去的末日般的恣意狂歡。他喜歡那些作品,雖然那裡面的敬畏和神性在逐漸消失。巴別塔,這個詞總會在他大腦里不經意的突然的跳出,將他帶入一個色彩斑瀾卻又蠻荒的時空之中。
在那幅死亡的基督前面,他突然看到了她,一瞬間昏暗的展廳變得明亮了許多,他感到整個人像突然沉入到了水中,一股強大的寂靜將他緊緊攫住。像一個天使,她突然出現在他的旁邊。
他放慢腳步,心跳也逐漸開始變得平穩,他們一起聽著講解員程式化的解說,聽著那種機械式的粗魯解剖,但這種令他厭惡的解說此時竟也變得讓人愉悅,不,不是的,其實他根本沒有去聽,他只是希望離她近一些,去感受她的存在,感受那種使人心悸的純淨。
她同樣也感覺到了他,他看到了她的目光,可卻沒有勇氣去捕捉它,而她一直就在她的旁邊,他們一起經過了馬薩喬、貝利尼、喬爾喬內,像是漫步在古老的時間中,一個靜謐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溫暖的世界。隔著大理石的耶穌頭像,在柔和的燈光下,他多麼希望可以長時間的注視她的面孔,他像一個膽怯的少年,緊張、羞澀,卻又充滿快樂。那時,他知道她一定同樣在感覺著他的一切,甚至心跳。他們同時注視一幅畫,同時按著對方的節奏放慢腳步。
但在卡拉瓦喬的那幅手提歌利亞頭的大衛那裡,他突然被畫面所蘊含的濃烈殺氣所震懾,一種冰冷的令人驚懼的寒氣游走在有些嫵媚的大衛身邊,滲透著某種病態的絕望。他不知站了有多久,當他轉過頭時,她卻消失了,他的心空了下來,像突然被抽走了血液,他開始變得惶恐,他焦躁的四處觀望。在提香那裡,他看到了她,他安靜了下來,站在她的旁邊,感覺像是回家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彷彿處在了一個陌生的時空,只有他們兩個人。
但展廳內的人突然多了起來,海浪般卷裹著他們,她消失在了人流中,他走過拉斐爾、丁托列托、波提切利,可仍然沒有她,他匆忙的穿行在影子般的人群中,有一瞬間他覺得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但在他幾乎絕望時她出現了,她也在人群中尋找,隔著人流,他們的目光在暗淡的燈光下相遇,似乎在同一刻他們都安靜了下來,他們又回到了提香那裡,回到了那幅安靜而悲傷的肖像前。
時間平緩的流動著,平緩的沒有一點波紋,展廳中的人逐漸少了,在波提切利那裡,只留下了他們兩個人,她站在他的旁邊,他突然緊張了起來,他知道應該去說些什麼,他知道她在等待,可他卻無法開口,這時所有的語言都彷彿被鎖入了密室,他卻沒有鑰匙打開。而閉館時間到了,他們離開了波提切利,隨著人流走出展廳,那一刻,他被一種強烈的宿命般的無助感擊倒,他知道,她將離他而去,且永遠不會重逢。
在展廳門口,他轉過頭,隔著行人,他看到她也在注視他,站在那裡,他感到了無法言說的疲憊與感傷。
多年前,我遇到了一個天使,他想,在卡拉瓦喬與波提切利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