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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薈〉八爪魚之味──一個新時代副刊編輯的機智生活
■盧美杏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鈞特.葛拉斯在回憶錄《剝洋蔥》中提及,剝洋蔥的時候你一片片剝,過程總是讓人掉淚,但是剝到核心,才知道是空的。回憶本身就是有選擇性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記得美好,忘記醜陋。二十多年編輯生涯,我選擇記住的多半美好,但美好無助學習,慢慢回憶這段漫長編輯日子裡,我試著喚起一些難堪的、無奈的職場片斷,但願不要嚇跑了嚮往者。
我太老派了,我承認。對於寫信不署名,沒禮貌地詢問稿費細節心生厭惡;對於日日投稿文字不思改進的投稿者有點排斥;對於打電話要求以刊登文章為由幫忙創造報份的讀者搖頭歎息。但,這都是時時刻刻考驗副刊編輯的現在式。我這編了二十多年報紙副刊的老派編輯,不得不俯首微笑面對它。
作家郝譽翔曾回憶年輕時的投稿經驗,沒有電腦,沒有電子郵件的時代,她把要投稿的文章抄了不下十遍以上,希望美麗的字能獲得主編的青睞,厚厚一疊稿子被郵差丟了回來時,她抱著退稿躲在棉被裡痛哭。那時如此美好且「死而無憾」的投稿壯志,身為曾是投稿同輩者,類此屢退屢投的經驗不勝枚舉,退稿是日常,沒人敢追問編輯:「為什麼不用我的稿子?」但副刊早非昔日高樓殿堂,編輯也必須下凡面對眾生質問。
網路發達,投稿管道多元且無遠弗屆,除了傳統的郵寄方式(如今只有不善網路的老讀者會如此恭謹手寫稿紙貼上郵票及回郵信封寄至報社了),我像八爪魚般八面玲瓏故做優雅地收信,稿件來源散落如太平洋上的點點孤島,一不留意就閃神忽略,一不熟練操作就遭刪除丟入垃圾筒,包括公開的副刊版面信箱、我個人的信箱(除了報社還有雅虎與谷歌)、臉書粉絲專頁留言欄、LINE及微信等等,搞得上班時間無限漫長,彷彿隨時在收稿,又隨時在回覆投稿。甚至,有些稿子一放久了,也就忘了,不經提醒還真記不住。副刊編輯得耳聰目明,思慮清晰,機智應答。
文學很自由,但副刊編輯卻如高定服的設計師般針織縫補設計,樣樣都錯不得,一點也不浪漫啊。作者在乎的是上報,編輯在乎的是有沒有錯字。沒錯,如果你想成為副刊編輯,千萬不能讓稿子見報時出現錯字漏字,即使是知名作家的稿件也不可掉以輕心。大部分報社皆已裁撤校對部門,編輯身兼校對,不容眼睛裡有沙有石有漏拍,錯字漏字皆是編輯行業的萬惡深淵,會讓你隔日在網路被揶揄到生不如死。翻出我的壞記錄,有兩次未能及時校出作者名字漏列便出刊,一如你所知道的冷酷無情網路世界~那天,我只滑了五分鐘臉書,就決定遠離塵囂,自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去也。
副刊文字常常是主角,但攝影、插畫等藝文視角也是它不可或缺的一環,如果有心從事副刊編輯,當不只將目光專注於文學領域,所有文創新品、藝文動態、影視產業等,都不妨細細品味,融入副刊,展現獨特觀點。攤開一份報紙,你能看到編輯、作者、美編共同合力完成的作品。每一個副刊版面都是一個作品,那是網路無法企及的美學,也是紙媒不死的精髓所在。
至於人間副刊編輯要同時承辦的「時報文學獎」大事,從前期寫徵文辦法、找評審、宣傳、影印、稿件初期審核等等都得自己來,此外,申請評審支票、回收評審收據、召集各類組決審會議、整理得獎名單等等行政瑣事,別肖想會有其他組同事幫忙。八爪魚要自得其樂地悠遊於文學獎大海,靠的是催眠自己:你正在做一件對文壇有益的大事。
大多數文學獎採取由投稿者影印掛號寄件,「時報文學獎」自第卅九屆開始採網路收件後,因為投件容易,的確令許多文學愛好者躍躍欲試,近幾年常在收件過程中遇到以下狀況:「請問我寄錯檔案可以回收嗎?」「請問我若得獎但很忙無法出席頒獎典禮,還可以拿到獎金嗎?」「抱歉我的作品準備出書,請將我的投件作廢!」「請問限制一萬字可以寫到一萬五百字嗎?」種種問題都考驗著一個副刊編輯如何身騎白馬過三關,請深吸一口氣,溫柔堅定且沒有情緒地回答吧。
對外要面對讀者,面對評審還要小心翼翼不讓稿件出錯,嚴厲的評審幾乎不容許偶然的失誤,例如未將作者名遮蔽這等低級失誤,真要做到涓滴不漏實在有點困難,有些作者檔案頁頁署名;有些藏在標題後,有些放在文章末,初期審查工作必須化身柯南細心抓錯,放大鏡、老花眼鏡、葉黃素等等輔助品有備無患,練一身文件軟體工夫,保你省時省事,與大數據時代不脫節。
一個副刊編輯的追劇日常裡,腦子總是轉個不停,如何讓副刊深度廣度兼具,靠的是「企劃」,過去我們曾玩過「金庸茶館」,邀請作家金庸親自回答台灣粉絲各種疑難雜症,座談會造成萬人空巷;也曾徵集給村上春樹的一百個問題,請駐日記者親訪回答;又或者是人人追星的時代,開闢「FAN’S CLUB」、「我的主題曲」等徵稿專欄,都是因應時代而生的欄目。副刊編輯是夢想家,要有從無到有,從平面到立體的企劃能力,早前我曾在副刊浮世繪版策劃的「典藏艋舺歲月」系列活動,從徵集艋舺老故事老照片,到萬華火車站舉辦老照片展,並進而洽談出書等等,夢想家雖在進程中屢遭打槍,約稿經常不順、來稿良莠不齊、照片品質不佳等等,但副刊編輯不被設定的人生,正是此行迷人之處。
允晨出版社發行人廖志峰曾將出版形容如飛行,就像在《夜間飛行》中,飛行員法比安的太太對著即將飛向天空的先生說:「會有好天氣,你的路上鋪滿星星……」出版有如星空探索,充滿了各種可能;不過,飛行員也極易在星空中迷航,找不到回程的道路。副刊亦然。在這個艱難且煙硝彌漫的戰場,面對出版社的多媒體合作模式,面對作家間的勾心鬥角,不妨開放心胸,創造雙贏,心心念念讀者的需求,莫忘保羅.科爾賀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的心靈良藥:「當你真心想完成一件事,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存疑並且好奇,我認為會讓副刊編輯在工作上更順心,譬如有首詩,作者在詩作中使用了一個取自三國志的名詞,我不懂,便去信詢問,作者顯然假設讀者都很「了」,但身為編輯,我必須為其加註以服務讀者。我做了,安心。這是編輯的基本責任心使然。舉此例是告誡自己也是提醒後輩,如作家廖玉蕙老師所寫:「閱讀與寫作是一種心靈相互靠近的學習」,副刊編輯也藉著閱讀各式作品持續學習著。
或許有一天,副刊編輯這行業名詞將消失於職業欄中,但文學不會,當載具改變,副刊兩字如孫悟空千變萬化活躍於網站各角落,我們可以學習當PODCASTER、YOUTUBER、粉絲頁管理小編等等,它不再只是被動地打開報紙被看到,而是敲鑼打鼓吶喊,想盡辦法讓讀者願意多花一分鐘轉動眼球透過手機或網路讀一篇好文,透過各種說書吧唸一首詩。
我並非中文或新聞系出身,只是從小將報社副刊編輯視為人生志業,並在這多年職業生涯裡樂在其中,把種種酸甜苦樂轉化為成長養分,以一顆熱誠學習之心,樂於隱身幕後當一名編織者,所以,當看到文學暢銷書排行榜上,有那麼一本書輯自IG,有這麼一本詩集充滿厭世,或者有書名直白到想去餵狗,且把它當成時代之必然,副刊編輯在緬懷華美文學過往時,也必得騎著飛象航向奇幻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