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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山路

 ■愚庵
 隱居南方山區小屋以來,探尋古老的山路,成為日常的一部分,有時候,帶著睡袋和帳篷,就在山裡待上一兩天,山區的原住民會幫我說明,哪一條路是獸徑,哪一條是被古人用腳踩踏出來的路徑。現在,我走的這一條山徑,曾經是南部西拉雅族遷徙的古道,但是,古道已經被雜木林掩蓋,宛若被埋沒在遙遠的歷史中。
 山徑的下方,是曾文溪的分流菜寮溪,菜寮溪進入左鎮,把左鎮分割出兩部分,現在則是乾枯的山谷河床,谷底布滿巨石,以及一人高的芒草。菜寮溪往左鎮奔流,但是,上流的河水被曾文水庫壩體阻擋後,溪水變少了,只有雨季到來,才會聽到溪流喘息的聲音。菜寮溪也是台灣早期人類活動的場域,目前,沿著溪床的考古出土的化石,證實一萬年前,已經有南島人類活動的遺跡,這些化石就存放在左鎮的化石館。而我隱居的山屋,就在這條溪谷的上方南化境內,所以,沿溪而行,成為山居中最好的修行。
 談到走路修行法,我曾經看過一本書,加拿大作家傑克.雅魯凱克所寫的《達摩流浪者》,他說:「走路的時候,應該低著頭,表現謙卑,專心看著往後移動的路面,好像自己進入某種禪定的狀態。」聽說,達麼祖師東渡時候,一路如此行走,這樣的方法,有點類似佛陀的行腳,擔心走路不小心傷害地面上的萬物。行腳原本的初心,來自智慧,也來自慈悲。
 中國古代修行人也喜歡走路,尤其是山路,有名的寒山和尚從走路悟出一首詩:登躡寒山道/寒山路不窮/溪長石磊磊/澗闊草濛濛/誰能超世累/共坐白雲中。
 傳說,喜歡山路的寒山和尚,最後的足跡是一條山路上的盡頭,和尚走進山壁之中,從此消失了。
 山徑通常如此,走著走著,路徑就被蔓草淹沒了。
 從日出開始走路到中午,突然來了一陣大雨,在夏秋交際時節,山區大雨相當平常,大雨來得急,去得也急,一下子,太陽又上來了,想起蘇東坡的詩,蘇東坡因為「烏台案」被貶放到南方的黃州,從長安出發,一年之後,才走到放逐之地,旅途中只靠雙腳,遇到溪流,就靠擺渡,遇到山就攀爬,途中多次被突發大雨淋成落湯雞,蘇東坡倒是豁達,衣服濕了,又乾,好像若無其事,寫下了:「回首來時路,也無風雨也無晴」,人生際遇如同突來風雨,能夠不受外境影響,保持自我,才是真修行。
 離開左鎮後,溪谷來到玉井,已經碰到台20線,溪谷穿過橋墩,距離橋面約有五層樓高,這一帶應該是曾文溪的中游,可以想像三百年前,被漢族官員驅離安南平原的平埔西拉雅人,沿著溪水上行,至少已經走了三天之久,才抵達玉井,可見玉井地區很多住民是平埔族後裔。我從溪谷爬上路面,很多機車騎士呼嘯而過,我離開橋面,很快轉進一條山徑,可以看到周圍坐落的佛堂道觀,應該是逃避城市喧嘩,來此修行的人。山路兩旁有高大的大葉欖仁,路面上掉落很多橄欖,不時看到有松鼠在樹上跳躍。
 中午過後,我已經走到溪谷的最上游,這個制高點可以俯瞰曾文水庫,我稍作休息,吃了一點隨身的乾糧,水庫的地理位置介於楠西和大埔之間,應該是曾文溪中游,1967年,水利局在曾文溪中游,水源最豐富的地方建成水庫,以至於水庫以下的水源逐漸減少,從地圖上來看,曾文溪全長138.5公里,源頭是阿里山的特富野溪和大埔溪,過了中游之後,分成三大分流,官田溪、菜寮溪,和後堀溪。後堀溪自大內境內,流到山上,台南僅存的「自來水博物館」就在山上。後堀溪的水被引到自來水公司,下游流經走馬瀨農場,菜寮溪進入左鎮也變成溪谷,只有官田溪成為農田灌溉之用,溪水還算豐沛,從官田到七股出海。而這條溪,台語稱「青暝溪」,意思是「瞎眼的溪」,因為瞎眼,所以經常氾濫改道。離開故居的西拉雅人,帶著簡單行旅,走到這裡,想必很多人已經累了,就定居下來,我問了山居的幾戶人家,他們說;自己的祖先,確實是平埔族,如果說;曾文溪是西拉雅族的母親河,那麼西拉雅所走的溪谷之路,也應該是台灣西拉雅人的「淚眼之路」,被迫離開故鄉,牽著手,邊走邊唱著辛酸的歌曲,這樣的「牽曲」原貌,只有每年大內的平埔夜祭,還保留著。
 300年前,西拉雅人在安南平原的耕地,被鄭成功掠奪,變成王田或官田,族人開始沿溪上行,從安南、永康、新化、山上、左鎮,進入大內、楠西、玉井,以前的古道,有一部分成為台20省道,平埔西拉雅族大遷徙,已經被歷史埋沒,但是,從大內到楠西,到達曾文水庫,整片廣大的範圍,都被定為西拉雅國家公園,尤其是大內村,還保留平埔夜祭,追憶他們的祖先。
 最後的日落消失前,我在水庫周圍的一處林地,找到夜宿的地方,看著被黑暗壟罩的湖景,明天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從嘉義大埔往上游,尋找曾文溪的源頭,特富野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