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閱讀把我帶向世界

■鍾文音

不是旅行把我帶向世界的,是閱讀,是閱讀的力量把我帶向繆思的現場,把閱讀當作旅行,把旅行當閱讀,平面與立體互為交錯。我恐怕是看過心儀作家書房最多的人,一種執念式的靈魂探訪。

不斷用書信扣問自己的終點,在異鄉重重跌入文學的鄉愁,曹雪芹、張愛玲、林徽音、徐志摩、魯迅、巴金、葉石濤、鍾理和、賴和、沈從文、莒哈絲、卡蜜兒、西蒙波娃、安娜.梅迪耶塔、艾蜜莉.狄金生、芙烈達.卡蘿、卡夫卡、孟克、杜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托爾斯泰、安娜阿赫瑪托娃 佛斯特、狄更生、雨果、巴爾札克、吳爾芙、普拉斯等等。當妳與他╱她們開啟對話,我也藉此一步步涉入其間。我竟走訪過這麼多作家的(靈魂)遺址現場……

黃昏之後,我就走進我的日落書房,在黑暗裡,坐擁世界靈魂。(我過去經典的閱讀情人,與當代最好的寫作對手也都伏伺在此,只要一思及此就會覺得既美好又荒涼,書架的靈魂頓時化為血色的荒原。)

 世界很大,我的步履行得很遠,在國際換日線的每個落日裡,我總是想要回家,回到我的世界——我的窩我的書房,這是我的美麗陵寢,也是我的百憂解。房間陰暗,只有文學的語言被光暈照亮。

文學閱讀如此美好,真不明白為何世間人要棄閱讀文學?

擇艱難之路走,但世人多不喜。文學是有高度的,如果一眼就望穿,那還能是文學嗎?每次都有人告訴我寫淺一點,其實深淺不是問題,問題是如果讀者比作家厲害,那讀者幹嘛看作家寫的書。所以作家要有和別人不同的體會啊,體會從何而來?植基於經驗之外的可貴資產就是閱讀。

所幸小時候我就喜歡閱讀,可能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

我的第一本啟蒙書是《白蛇傳》,東方絕美的人蛇戀比魔戒還好看。

小學時導師還要我管理班上的小小「圖書館」,那都是些什麼書呢?想想有點好笑,絕對沒有上述我走訪過的作家之書(好像有改編的《悲慘世界》),當時的書有林良、三毛、馬克吐溫,還有幾本小說如瓊瑤、於梨華、嚴華,最多是鬼怪聊齋故事,《怪醫秦博士》、《尼羅河的女兒》等漫畫則被導師沒收。小學時我常跑去家裡的屋頂看課外讀物到天暗,媽媽揚聲叫吃晚飯才丟下課外讀物,也許那時候我就知道閱讀是一生的知音了。

小學六年級時讀過一本最奇特的小說是林懷民的《蟬》,那是我自己去買的一本書,到現在我都記得我去買這本書的情形:由於個子小,書架很高,我仰頭看到《蟬》,聽著小小書店外的蟬聲嘶鳴,我告訴自己要這本書。老闆找來板凳,取下沾滿灰塵的書給我,他看看書封面,表情很不解地交給了我。那時的書價錢和現在差異不大(書漲價的好小啊,可憐),一百多塊錢,我那個月吃肉圓和魷魚羹的零用錢化成了《蟬》。(沒想到現在林懷民成了我對門的鄰居)

 到了國中,由於視野被某國文老師打開,加上在資優班的叛逆(選擇讀小說以區隔大多數人背書的用功狀態),還有我上頭的哥哥大我多歲,已是交大台大生。所以家裡留有很多的文學書(怪的是當年許多的理工科學生即使不讀文學,也會買很多文學書,那是一個文學普遍被認為大多數人都需要的年代,不像現在文學竟成了少數人的邊緣板塊)因此國中讀了很多好書,比較偏向中國這一塊的書寫,如白先勇、林語堂、張愛玲、魯迅等,《紅樓夢》、《詩經》、《唐詩》、《宋詞》則是必要「裝飾」的床頭書。

在西洋經典文學閱讀上,則懵懵懂懂「翻」了些志文出版的書,印象最深的大概是海明威的小說,印象裡讀《戰爭與和平》《半生緣》《京華煙雲》都是徹夜讀竟(連隔天要考試也都不管了)。當時台灣的作者,讀的是朱天心《擊壤歌》、席慕容《七里香》與楊牧的詩等。

年少時期我的最愛其實是赫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非常迷戀赫塞,甚至寫赫塞《流浪者之歌》的書評,那是我第一次寫閱讀心得,忘了寫什麼,但清楚記得內在的聲音是:有一天我也要去流浪,有一天我要去悉達多王子眺望過的恆河……往後也真的都去了這些地方,當然也四處流浪。足見年少時讀過的書其影響之鉅,甚至年少之書會成了人生的信仰。

 大學當然經典是馬奎斯、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莒哈絲、卡謬、卡夫卡為「影響之最」。因為喜歡上莒哈絲,而跑去法文系旁聽,也愛上了法國新感官派的寫作,那種帶著情調的異國氛圍,日後一度影響了我的寫作。

我當時還非常喜歡顧城詩集,他那感傷抒情的詩予我很多想像。還有陳映真與七等生的作品閱讀等,但還不到非常喜愛的地步。

很多人常問我能不能給點別的書單?別老是馬奎斯、村上春樹什麼的。但我真的覺得至今,他們的影響力仍是巨大的。改編自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布拉格之春」在當時就看了四五次。回憶起大學生活,真的是脫離不了這群作家的作品。

我年輕時還非常著迷童妮‧莫理森的「樂園三部曲」的作品以及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四部曲」,這是我後來想以「部曲」來寫長篇小說的閱讀啟蒙初衷。尤其是童妮‧莫理森的作品,非常壯闊而有力。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寫出他們那樣具有強大悲憫與文字滲透力的作品啊!

往後當然一步步地探勘閱讀板塊的千山萬水,比如喜歡吳爾芙、波赫斯、卡爾維諾、奈波爾、佛斯特、福克納(他的作品像一座高山)或者更當代的保羅奧斯特、韋勒貝克(近年來我最喜歡的作家)。近代華文作家的作品當然也讀(知己知彼),名單則是不勝枚舉了。當然現在很多閱讀都是為了知道別人在寫什麼或者寫出了什麼好作品,不若年少的心那樣純粹地喜愛與吸收。因此當有讀者說他高中或大學時讀我的作品時,我都會心一笑。

 心想還沒硬化的心,是如此容易和作者的筆墨同在啊。

我想起了當年孤燈下閱讀的自己。

小而壯闊,將整個世界延引到微小的心裡,閱讀帶我飛翔,閱讀帶我旅行。

旅行世界時,我帶著閱讀的心與眼光。

永不老去的閱讀經典情人。

   鍾文音簡介   

淡江大傳系畢,曾赴紐約習畫。專職寫作,兼擅攝影,並以繪畫修身。

一個人周遊列國多年,曾參與台灣東華、愛荷華、聖塔菲、柏林、香港浸會大學等之國際作家駐校計畫。

曾獲中時、聯合、吳三連等國內重要文學獎。已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2011年出版台灣島嶼三部曲:《豔歌行》、《短歌行》、《傷歌行》。2020最新短篇小說集《溝》。

近年長居島內,筆耕「異鄉人」小說系列,此系列已出版2018《想你到大海》、《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