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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菜市場的人文課

 文:離畢華  繪圖:盧兆琦
 我們在一條小街上吃麵,說的是麵端上來的類似台灣米粉,只是略粗了一點。親家母雖說是華僑,久沒說北京話就生疏得像在說異國語言,尤其語詞音裡有濃濃的泰國腔,所以也無法說清楚他們傳統的麵和台灣的麵有何區別,湯麵就是粉絲、魚丸、一片肉和香茅葉,加湯;老婆點的乾麵來了,也是粉絲、魚丸、一片肉和香茅葉,不加湯。我們兩人相視而笑,當然沒有笑出聲來,一來為了禮貌,二來異國文化之異當然包括桌上這款麵。
 初到清邁古城旁的瓦洛洛市場(Warorot Market),看親家母在狹窄的街道上熟練地避開洶湧人車,三彎兩轉忽然踩剎車,要我們下車。她跟著下車,我以為有「捱」到人或車,見她隨口一喊,一位婦人從矮房子裡出現接了她的車鑰匙,原來到了一處私人停車場。說是停車場,看場內已經排買了各式轎車,我懷疑她的車要擺哪裡,她說他們自有辦法。
 我們一進入市場,就讓我相機快門按不停。尤其好幾家賣泰北原住民織布的店,簡直繁麗如盛夏花園,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經緯像十字繡布的織布和揹袋花花綠綠的繡上幾何圖案、變形蟲等不一而足的圖案,擺在白皙的大理石地板上,益發鮮豔亮麗。好幾家都賣著相同的布料,連尺寸都差不多,只是花色有華麗或素樸的不同,當然也有現代款的服裝,不過都是充滿泰國風情的穠麗色彩,尤其有些料面金絲銀線繡出蓮花圖樣、最常見的是用銀線繡出立體白象圖形,這當然擺明了是吸引觀光客。庶民身上所穿當然就顯得簡樸了。「好多布店喔。」我說,看親家母欲言又止,漫應著是是是。後來才知道那是泰國男子的傳統民族服裝叫「絆尾幔」和「帕農」的紗籠以及女性的筒裙,兩樣都是完整無剪裁的長布,難怪被我假會的誤認為布料,也難怪親家母因為如果要解釋起來落落長,我也聽不懂,乾脆省下口水。
 進入市場前看到一攤賣烤地瓜的,我又跟老婆掉書袋:你看,南島語系的民俗風情跟台灣大都雷同,他們也吃烤地瓜呢。親家母說那是烤香蕉。只見烤架上一條條地瓜大小外皮烤得黑黑的綻開來,裡面黃澄澄的肉竟然是香蕉。這下子換親家母笑出來了。
 拐進市場內巷,見有賣活體肉類的攤位,豬肉攤子在台灣不是沒見過,可是五六個攤位一字排開,每一攤的攤面上粉紅色的豬體都堆得老高,雖說見得出民生物資豐厚卻也令葷食的我大開眼界到瞠目結舌,甚至有點驚嚇!繼續移步前行,看到製作成條狀的米食,想說這是不是竹筒飯,可一節一節白皙皙纖維感很明顯的東西,會不會是甘蔗啊?這次可沒說出口,倒是親家母司空見慣的說這是可當正餐也可當點心的竹筒飯,原來竹筒削去綠皮,露出象牙色的內皮,多像甘蔗啊。還有紅黃黑白各色的稻米,就像整座市場店家老闆也是各色人種都有,賣的當然大多是自己原生國家的原物料和產品等貨物,真開了眼界。有許多攤位都賣熟食,尤其炸魚;有一種綠葉裹著什麼然後四個串成一串的東西,猜她是檳榔可是檳榔質地多纖維,竹籤穿不過,且也不方便攜帶,更沒看過滿口白牙的泰國人有嚼檳榔的習慣,原來那是零食Miang-kham:用一片可食用的葉子包了花生米、蒜頭、洋蔥、檸檬、辣椒等配料,甜鹹隨人,辣是經典口味,看那餡料,不禁令人聯想到這市場人事物的多元融合。心裡有個聲音一直慫恿去吃去吃,理智卻告訴我總不好辣到在親家母面前咳得面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吧。
 這裡真是什麼都有呢,親家母是啊是啊的答,「我都是來這裡採買」。當婆婆的一心想為新媳婦進補,隨口一問有賣台灣的麻油嗎?沒有,有中國大陸的,親家母回話。果然看到一店家,橫匾上理直氣順的繁體字寫著「順發商號」,一屋子南北乾貨,當婆婆的如願買到麻油,又問,有紅棗嗎?有!有枸杞嗎?有!有米酒嗎?有!有嗎?有!有嗎?有!這下子婆婆可以為媳婦煮上一鍋香噴噴的全酒麻油雞、又可墩上一鍋補血補氣的藥膳,樂了。
 第一次看到賣服飾和日常用品可以賣到三樓高,建成迴廊式的三層樓,隔出一家家小舖面,大多是回教徒、印度教徒和外地民族經營,大家互通有無有說有笑,整棟建築出滿印度香料和泰式辣味,我當下懷疑剛剛是不是聞到台灣肉燥的味道?別說貪看新鮮事物的眼睛溜轉得累人,連鼻子都招架不住。尤其是一雙腿都逛累了,再好奇以頂不住疲倦,親家母帶我們到WaWee Coffee休息,她傍著昭披耶河的其中一條支流濱河(Mae Ping),河床小小,靛色的河水是鋪得極為平整的床單,縱有小舟搖過也波緩如平鏡,倒映著層層綠樹,身跟心都像緩流而過的水,悠悠自適。
 前進到咖啡店前,穿過琳瑯滿目的熱帶水果和花卉的店鋪,赫然發現一廟,親家母特意指出山門上大大鏤刻的字:本頭古廟。據說是一座一百多年前由中國大陸渡海南下的先人建造的寺廟,一度毀損,在三十年前被修復,在異國看她高聳的龍柱和大紅大綠的配色就像看到遠從鄉下進城吃喜酒的親戚,一身花紅柳綠的喜氣洋洋,倍感親切。可見華人在這個人種融爐裡也沒有缺席,早就執行南進計畫了。
 雖然滿腦子被塞入太多異國元素,在愜意的咖啡座裡心裡一再浮出牆邊那輛三輪車的影像。她曾馱負過多少本地人和國外過客,個個操著各式口音穿著相對而言算是奇裝異服的人,她一直都看在眼裡不發一語,只是被宿命一直推著往前走,在過客回眸之際的那一剎那,被靜止的時間停格在灰暗破舊的牆邊,像一個倚靠在歷史餘光裡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