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性傑
晚餐過後,沿著社區周圍獨自跑步,只要不下雨,一定會遇到各家主人帶著狗兒出巡。長相可愛、毛色漂亮的狗,總讓我放慢步伐,多看幾眼之後,很想上前去跟牠們玩玩、摸摸牠們。但我向來懂得克制,陌生人的毛小孩別亂逗弄,發乎深情,止於欣賞,這樣就可以了。倒是比較少見牽著孩童散步的爸媽,而是聽到附近大樓傳來小孩嘻笑或哭鬧的聲音。偶爾還有初學才藝的孩子,在拉小提琴或彈鋼琴,我從拍子跟音準辨識出那些初學的狀態,盡可能地快速遠離。
四十歲之後仍然獨身,幾位長期交好的朋友不約而同問過我,需不要送我一隻貓或一隻狗?他們的關懷我知道,想必覺得我這隻恆溫動物很需要陪伴。他們不知道的是,我的各式陪伴已經把日子填得太滿,最需要的是孤獨與自由。
問過許多朋友,養孩子跟養貓狗最大的差別是什麼?或是其間有什麼共同的屬性?因為我一直無法明白,兩者的本質問題。更本質的問題,應該是愛的根源有什麼差異?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清楚,原因可能出在經驗的貧乏。缺乏經驗就無法深入思考,這是我長久的癥結。
直到極其微妙的時刻出現,我起心動念想要養一隻貓。偶然相逢,那隻貓的面目像極了石虎,我就稱呼牠為石虎了。石虎身上繫緊繩索,聽說牠的主人常會把牠當狗一樣帶出來遛一遛。遇見牠的時候,牠被綁在欄杆旁,應該是被遺棄了。我守候多時,主人遲遲沒有現身,只好報警請求協助。我很焦慮,被遺棄的毛孩子跟被遺棄的親生子女,到底有什麼不同?經歷幾小時煎熬,這種不安的心情持續到動保協會的人出現。動保人告訴我,他們有一定的處理流程,會先掃晶片尋找飼主,過一段時間,找不到飼主就會上網公告開放領養。
我突然問了一個問題,發現牠的人,有沒有優先認養的權利呢?沒有,他們果決地回答。
聽到「沒有」兩個字,我起先有一點失落,然後是鬆了一口氣。動保人安慰我,像這麼好的貓,很快就可以找到適合牠的領養者,要我別擔心。
但是,我始終把這件事掛在心上。一直上網查詢石虎的下落,直到幾個月後,願意相信牠已經去到一個安全溫暖的家。
身旁有朋友不婚不生,只養毛小孩。也有朋友兒女成群,家裡的貓狗無數。也有曾經養過貓狗,但結婚生子之後就無法不再養毛孩子的。這些家庭成員關係,一直是我不理解但想知道究竟的。
也常常想起某作家曾寫過,一位名人教養兒子的故事。兒子執拗地想養一隻狗,母親嚴正地告訴兒子:「家裡只能有一隻畜生,要選擇你還是狗?」兒子沒再說話,養狗的願望依然無法達成。
高雄老家的鐵製狗屋曾住著一隻名貴的虎頭狗,父親養的,費盡心思供應最優質的食物。牠的長相兇狠,一般人通常不敢靠近。我六歲那年失去了父親,父親走後不久,某天深夜虎頭狗被下藥擄走,再也不見蹤跡。
讀周芬伶《雨客與花客》,心裡的問題似乎有了回應。書裡除寫了可愛動物貓、狗,也寫了兒子跟學生,與毛小孩、小孩接觸的經驗實在太豐富。她說:「人生打不開的枷鎖是,孩子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卻不具備得到被愛的可愛與本事,或者回報父母劬勞的能力;一旦得不到放棄了,他就切斷臍帶只愛自己,然而孺慕之心雖絕,一生單向付出,一直到春蠶絲盡;而父母把孩子當作實現夢想的工具,孩子卻往相反的方向走,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不像自己的孩子,結果是雙雙落空。」親緣之背離,竟然是這麼殘酷。我猜想,養貓養狗,應該可以不用承受這些情緒勞動吧?
把杯子打破重新修補,有殘缺之美。
把人際關係碎裂瓦解,用文字補綴,傷心也可以成為美。
旗鼓相當的依戀與被依戀,是多麼難得的狀態啊?
姪女一直渴望能養隻貓,然而養了不久,貓就自己跑掉了。後來我送給她一隻小烏龜,烏龜比較沒有逃跑的本領。這大概是最理想的豢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