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馭博
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 的表現
——卡夫卡《箴言錄》
捷運從紅樹林行駛至終點站淡水。外頭的風雨很大,車體不斷顛簸,傾斜,回穩。車廂內部,我又再度遇見了那位女士。幾年前,也是在一個風雨的黃昏,她在座位上嚎啕,然後漏尿了,像是將餘生的情緒排除乾淨,盡可能讓身體純淨無瑕。當時,周圍沒有任何乘客,我拿起背包中的紙張,擦乾地板上的尿液。A4紙吸不了太多液體,反而是上頭的字體混跡,漸漸變得骯髒不可辨識。那是我寫的一篇爛小說,投稿三次未果,天天苦思問題出在哪裡。到站了,清潔人員跟我說,剩下的交給他們處理。女士的眼睛突然擁有了光,她拉著我的手說抱歉,並且詢問是否能將這些擦拭過尿液的紙張帶走。那是第一次,我的小說被人接納,以這種畸形的良善。我返家,想修改一下小說,但電腦壞了,底稿全毀,無奈只能另寫它篇。後來我分別寫了〈髒黃昏〉與〈妳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的初稿,總覺得可以延伸更多。有許多角色現身在我的眼前,並獻祭了他們的一生。我開始想寫小說了。
老前輩跟我說,這就是剛出茅廬的年輕詩人(或著是符合詩人特質的小說家)最先開始追求的東西——愛與死亡——看似相輔相成,但實際上卻是彼此的起點與終點,有誰以愛作為起點去理解人生,那麼他的結局便是領悟死亡。反之,先以死亡當作看待萬物視野的人,最後都會發現裡頭都充滿了愛的餘燼。我想起Remain這個詞,它既是記憶的一種,但又與回憶、想起、召喚不太相同,是一種長存於今,若隱若現的餘痕。也許是某人的餘生,在摯友逝世之後,企圖在餘生中顛覆過去的妄念;也有可能是蠟燭燒盡的時刻,世界秩序坍塌,淪為時代殘餘,但依舊保有面向消亡的美德。
哲學家告訴過我們,人類已經進入了餘留狀態,但每一個編年都能被救贖給間歇——救贖時刻持續在你我身邊發生。
我可以藉由閱讀抵達他者,卻永遠無法企及自己。於是,我想藉由書寫收束這一段與自我的距離——有些人的一輩子就是從巷子頭到巷子尾,如同波蘭小說家舒茲(Bruno Schulz),他那經歷納粹的餘生,在街邊槍響之前,世界就是一條鱷魚街——舒茲的父親越縮越小,成為微塵,沒有死亡,只有存在的消逝;也有人一輩子就是奮力從地底世界竄上太空站,見證毀滅與新生之後,知曉何為人性時刻,例如美國小說家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短篇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人性時刻〉,兩個太空人,一老一少,在太空站之中爭吵。正當他們陷入膠著,年輕的那位目光被玻璃外的地球景色給吸引:蘑菇雲、熔岩噴發、海島創生……他直言:「這一切,這一切……」但話語永遠無法接引下去,直到老太空人為小說劃下句點:「是呀,這一切。」這重複卻又深刻的句型,意味著人性本來就該擁有的樣貌:惻隱、不忍、自省——年輕的太空人可以輕易說出:「這一切,真美麗。」但人性告訴他,萬物不僅止斑斕與毀滅,人們行走於現世,有更多不易言說的哀悼。
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我的父親患病。醫生在開刀之前曾告訴我,當高劑量的麻醉降臨,神經元功能暫停的順序為:記憶、痛覺、意識,最後是呼吸。反過來說,倘若我們盡可能在剩餘的時間之中解除對現世的麻痺,就是對於神經元的倒行逆施——先是呼吸,不斷前往,最後成就記憶:餘燼、餘痕、餘暉、餘生,餘愛。什麼是餘愛呢?我習慣用一個詞去思考世界,儘管字典有其定義,但唯有延伸新意,才能突破這世界的暗啞與陰暗,使我們發覺一個詞是如何閃耀——是別人給予的剩餘殘渣,還是在無能為力之下的溢滿之情,抑或是部分未給的仁德,他者遺留未給的慈愛?至此,每日每夜,我藉由寫小說,改小說,重寫小說,去思考這個詞,直到白晝讓世界逐漸潦草起來。我想藉由這七篇小說去探討這件事,並且努力提出一個未竟的答案:當我們的情緒、意志、思想面臨失守的時刻——面臨很有可能到來的餘生,或是餘生終結的那一瞬間,是否都能藉由給予餘愛,獲得救贖的可能。這七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想給予餘愛的人:逃避後的悔悟、不自量力的前進、生命終結後的肯定、庸俗如常的善良、追尋起源的本能、精密操控下的瘋癲、自私且無可撫慰的母性。他們可能是畸零人,甚至是彼岸的存在,但無損於對他人與自我距離的收束。所有的故事,都是角色一生的結束,甚至是結束後延續的意念。但這些都無損於愛的給予。
於是,我將這本小說取名為《愛是失守的煞車》,源自於美國小說家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辛格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他笑容滿面,每一個人都把他當上帝般,想與他傾訴孤獨,然後彼此微笑;直到室友安東尼逝世,辛格最終開槍自殺,所有人依舊不明白,為什麼溫暖善良的辛格選擇死亡。每次讀至此,都會想起卡夫卡說的:「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的表現。」接納、遵循或是給予他者的良善,是否為一種緩解絕望般,飢餓的本能?例如,對植物而言,若無法順利從外界獲取能量,或是當外部環境給予自己損傷,為了排除毀壞的蛋白質和胞器,以及緩解飢餓狀態,植物細胞會自噬(autophagy) 胞內殘留的渣滓。就如同一棵百年老樹,它的衰亡通常都始於一株攀緣而上的小植被,一開始小植被吸收剩餘的陽光,等到茁壯之後,再用無數個微小的身軀阻隔陽光——經歷漫長的遮蔽,最後導致百年老樹自噬了軀體。同樣的,植物並不理解自己是如何捲入這場死亡事件,它的意識與經驗並不告訴它這是一場緩慢的謀殺,植物唯一能理解的是:唯有遵循著陽光的教誨,自己才不會受到衰亡的懲罰。
小說初稿完成後,我又再度在捷運上遇見那位女士——如今,她已經沒有任何情緒,靜靜地坐在位置上,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將頭顱垂下。那種感覺就像降生的門鈴剛被搖響,卻又馬上結束。我鼓起勇氣,向她搭話。窗外的天空黝黑錚亮,在黑暗中,彷彿有一對河底青石的小眼。我發現那是她烙印在玻璃上的眼睛。女士緩慢地訴說著,她的童年生長於婆羅洲,常常能聽見樹蔭後面的象嗥。自從兒子跳火車死後,她常常會做夢——因為她始終無法理解,那一次從花蓮到新竹的例行性北迴,為什麼兒子快要到站之前,會突然拉開莒光號的摺疊門,一躍而下?
她常常在捷運上,夢到自己前世是一頭幼象,但同時擁有幼象與人類的感官:四周都是樹皮刨挖後的鐵質味——對她而言,這個世界好像一個巨大的洞穴,或是一顆剖半的紅殼榴槤,表層竄長出星火,地底傳來腐朽味,卻又這麼香甜;在夢中,身為幼象,淺灰的皮膚好像也長了黯赭色的肉疙瘩,整個世界都是烈焰,太陽般的火球從天空墜落,金屬殘片像燃燒迸裂的果核,捲著星火到處點燃綠色;氣味開始不同了,四周都是石頭炸毀的粉塵味,或是樹木被火焰劈成數塊的煙霧味。從幼象的夢中醒來之後,依稀存留的是幼象的意識,那種感覺就像物體從水底往上浮,然後下沉,又往上衝,直到這份拉扯停歇。幼象的意識連接到的感官,女士唯一能描述的,先是飢餓——例如屍體在悶熱的火球內悶燒的氣味,以及穿越河流與森林之後,無止盡的悲哀與空洞,最後才是哭泣。她說,跟我講了這一大段之後,自己好像又活過來了——說得準確一點,是生命被延續了。只可惜她的兒子依舊在彼岸,沒有任何續編的可能。我突然想起一位教我翻譯詩歌的師長,她在逝世前一週,對我說:「馭博呀,嗯,散文呢,是帶你認識世界,寫詩是指認未知名的狀態,而小說是延長剩餘的生命……」
曹馭博簡介
曹馭博(1994年2月8日—),台灣詩人、小說家,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藝術碩士(MFA)。2017年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成為該獎開設以來最年輕首獎得主。
詩集《我害怕屋瓦》獲得文化部「第41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入圍2018 Openbook好書獎「年度好書文學類」以及2018誠品閱讀大賞「書店職人最想買」、「年度最期待作家」。2019年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2020年獲得《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00~2020)」成為60位獲選者唯一一位低於30歲的作家。 2022年入選由向陽主編之《新世紀新世代詩選》。2022年《夜的大赦》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獲得Openbook年度好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