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任之
在忠孝東路五段捷運市府站再次相見,詩人依舊掛著與前次分別時同樣的靦腆的微笑,問我是否已等了很久;詩人是從宜蘭上來的,東區是客運第一個停靠站,我們相約在最近的捷運出口碰面。四月的午後欲雨,詩人穿著淺色的卡其褲,我們跨過兩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才在巷弄裡找到一間差堪人意的咖啡館。我不懂詩,但面對著味道已不復記憶的茶與咖啡,興味盎然地聽詩人談他的作品,並不時提出一些關於個人或關於創作的問題。
詩人叫曹志田,筆名曹尼,宜蘭三星鄉人,是一個月亮在摩羯座的射手座男孩(據說他們嚴肅、慎重的外表下潛藏著大量的敏感)。我虛長曹尼不了幾歲,但因為那一抹靦腆的微笑,我始終覺得他是一個青春洋溢的大男孩。
青春洋溢,也是初讀《越牆者》的第一個感想。
《越牆者》是曹尼第一本詩集,收錄他2000年到2014年的詩作。詩集並不編年,而是按不同時期的語言風格選編為「雨鄉人」、「逃亡家族」、「著猴的人們」、「越牆者」、「宴會善男子」等五輯。
聽曹尼談這本詩集快三年,詩集的影印本放在手邊也已經兩年多了。翻閱《越牆者》的詩稿,前兩輯較為抒情,大部分是詩人研究所時期的作品,其中,輯一以自白的方式敘寫童年、家鄉和戀人,輯二從生活汲取靈感,在生活中得到共鳴,並嘗試用短句組成故事。輯三寫於詩人大學畢業到左營海軍服役 (當艦艇兵的曹尼與曾為海軍艦長的詩人汪啟疆有著相同的海上經驗),再到回鄉任職這段期間,受劉克襄「不論你寫什麼,一定要有論述能力」所言啟發,因而嘗試在詩作中發展新的論述語言,不但融入冷幽默和個人私密的意象,如〈枯壽大師〉中「六根變頻清淨/冥想能省電/任何陰影都無塵/肉體才是溫室」或〈大演說家〉中「同步立體聲/言詞無色無味/誘捕來不及長大的信念」的詩句,也交雜西方文學和中國文學的典故及俚語、俗語、台語,如〈輕熟男〉中「皮鞋被火柴擦得發亮/如果在冬夜一個女孩/引燃精神的核爆/曇雲籠罩頭頂/能留下三千髮絲嗎?」。這三輯與輯四、輯五又有所區別,輯四是詩人最早期不同形式的實驗,譬如〈鳥籠〉和〈種種想不到〉散文詩的語法。輯五則是大型組詩,包括〈冥王的眼淚〉、〈在天堂遇見五條鬼〉這些比較社會批判的詩作,下筆不失機鋒,曹尼說:「當凝聚的共識變成一種不容噪音,並對噪音予以謾罵的主流意見時,主流的意識本身就成為一種思想的暴力形式。」
乍看之下,《越牆者》這本詩集像一次不同風格的聯展,毫不保留地將創作軌跡呈現在讀者面前,讓人覺得作者像個好奇的孩子,向一扇扇通往不同世界的窗戶跑去,然後在截然不同的窗景前佇足流連。
那麼,他的風格是什麼呢?
我想起遊走在抽象∕具象繪畫不同風格以及雕塑∕裝置多元創作的德國當代藝術家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不安於既定的路線,又在每種不同的風格、材質上有意識甚至可以說是精於計算地開拓出自己的語彙,數十年的創作生涯從點而線,線而面,繼而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以李希特來與曹尼相比當然過於言重,我們更無法以第一本詩集來為一位創作道路仍相當長遠的詩人下定論。但是,在交談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多元的興趣與涉獵,從經典文學到流行文化,從寺山修司的電影到當前的台灣文學,從菁英品味到庶民生活……凡此種種,都是他的養分,但他不用後現代的拼貼手法將這些元素並列,而是孜孜屹屹地將它們打散再融合成一種新語言。雖然偶爾顯得突兀、跳躍,為了達到新語境甚至放棄美文的經營,這樣的實驗卻構成一種雜糅的音樂性,一種多聲道並行的音響效果。如果說,「反抒情的抒情」帶給詩作一個現代的面貌,它將是一條尚可不斷錘鍊、繼續開發的創作之路。
知道詩人在東華大學研究所修讀文學創作,並以詩作〈同名歸途——載蔣渭水返鄉〉獲得聯合報文學獎的新詩獎已經好幾年了,但我後來才知道,日常生活中詩人在中學擔任公民老師。
在我的刻板印象中,大學公訓系畢業的背景與詩是很難兜在一起的,但詩人卻恬然地告訴我,今天的公民教育已不似過往以三民主義為主體的僵化,內容不但觸及心理、法律、政治、文化、經濟,也必須傳授公民與社會意識,與他詩人的身分沒有衝突,甚至開闊了他關心的面向。
《越牆者》這本詩集的標題幾經修改,從《掘墳者》、《達人》,又回到《越牆者》這個初期考慮的題目。這是令人欣喜的。因為掘墳者的意象雖然清晰,存在主義灰暗的意味容或吻合詩人某個時期的創作,卻無法涵蓋整部詩集的實驗性以及多元的詩風。相反地,越牆者包含的「跨越」這個意象,不僅象徵了生命慘綠時代苦悶的吶喊與詰問,更反映出詩人對「詩」這個文體所能表達的跨度的擴張的意圖。
《越牆者》是曹尼的生命日記,且讓我們以喜悅的心情祝福它的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