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嗩吶響徹雲霄

■黃克全
　這篇文章獻給所有母者，獻給所有女人之前，先獻給妳！我的阿娘！
　一闋暴雨時晴的雨，居然能夠詮釋一個母者和女人的一生，那就是妳。現在是冬季，妳明白了春季中卻有冬季的真相了嗎？黃梔子的春冬都有的霜雪嚴寒，美麗的寒冷。妳可敲打自己胸腔成鑼鼓，骨骼成鐃鈸？季節那枚眼瞳帶來三月、九月、十一月、十二月，蒼芎垂下一面巨大銅鏡。即使妳是寸寸入地的木樁，一寸就一寸訇然作響，直到暗影填滿眉彎，地心躍出一具燈籠，秋蓬般漫天旋盪開幽光，接引妳灼灼的盲睛。
　羊齒蕨一生的風景依序輪轉，頭顱靜靜諦聽，貝多羅花吹奏一闋鎮魂曲，殘酷與慈悲日月輪替，沒有重量的一雙雙眼睛將俯身，去讀尚未來到而急急逃開的碑文。
　冬季冷情的雨，留在永不消失的妳的兩頰，曾經嬌豔如花的臉頰。請妳再一次無所畏懼，像是無所顧及什麼地衝向它，跟它來一個火焰的擁抱，燃燒的擁抱吧！
　燈焰張開水藍色的眼簾，說：我們到沒有風，卻有涼意的永恆的家鄉，去玩手影遊戲，狗吞日，蛾展翅……。
　噯！家鄉！家鄉是什麼呢？家鄉就是妳能真正安心、安命的地方，家鄉就是妳能去掉人，只留下草木蟲魚也能安慰妳的所在。家鄉也就是最後能夠成為故鄉的所在。
　魚游在西，游在東，游在無暗光的天空；魚游在北，游在南，游在無塵土的荒原……。
　請妳把我，把我終究給忘了吧！
　嗩吶響徹雲霄，到天堂跫繞幾度又返回了，莫非妳也能來去自如嗎？爆竹聲在哪裡響起？爆竹聲撕裂的的可是杜鵑花瓣？杜鵑花是忍情或無情的花？妳在窗外種過這種花，該謝的時候它亙久不謝，妳以為那就是果敢、堅毅或永恆。妳的手臂打起旗語，知道密碼的唯領首的星星，溫暖的冷冽和冷冽的溫暖可成為我們生死、同類的語言？
　我們也有共同的視鏡，共同的一雙分殊的瞳人嗎？我常瞅著妳兩眼，妳的瞳人慢慢消失了一種語言不能達到的什麼？哀嘆在我胸臆，但妳用一種超越疲倦的眼神的疲倦，安撫了我。
　妳喜歡工作，安然於許多細碎而繁瑣的工作，自己卻沒什麼特別出色的才幹，這慢慢使妳蟄伏和謙卑。年輕氣盛的我原本是有些不屑的，時間教會了我也挽救了我，使我明白蟄伏和謙卑的平和在這世界上的好。
　年輕風華正茂時，聽說，妳是豐滿福泰的，好比那種「粉鳥」白鴿子，怎轉個眼，妳成了隻金腰燕。金腰燕體長16到18厘米，體重18到21克，壽命15年，主要以昆蟲為食；?妳大概150公分高，35到45公斤重。年壽92；金腰燕振翅緩慢，但飛行迅速敏捷，比其他燕子更喜歡翱翔高空。妳走路輕盈，移動緩慢，主要以蕃薯為食、且每一食不過半小碗。哎！我的小金腰燕喲……。
　妳走了之後，我常想到妳的，有那麼幾次，不是以母親的身分，卻是以女人。可憐的小金腰燕，妳我彼此失去了母子親屬的身份關係，也許，這樣反而更清淨地拋露出妳一向清淨的生性。
　清淨的生性？我這樣說，隨即心虛了，真有生性這樣的本質嗎？或是「存在先於本質」吧？那年妳嫁到黃家，頭胎喜獲麟兒，旋即遭某堂親邪法做祟而不幸夭折，妳猛捶堂親家門，堂親噤聲不敢應門。往後陸陸續續再喪失二子一女。第一次喪子想必是撕心裂肺的，再來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三是一道尤其殘酷、險些吞噬妳的浪濤。妳那才五歲的幼兒死在軍醫院，父親用三輪板車從醫院載著他到附近公墓，親手埋葬他。沿路，隨車蹲坐一旁的妳，不斷伸手撫摸躺在草蓆下兒子的身體，那漸漸冷硬的身體，忍住啜泣，以免讓沉默踩著三輪板車的父親不致於承受不住。可往後為什麼不可能還有第五、第六、第七呢？沒有了，因為妳心中另一個自己告訴自己，妳的辦法是斬斷兩個自己其中的一個，讓自己成為一個忍情於俗世的哲學家。我的金腰燕，青青的湖泊裏的夢，有多少個妳在奔跑呀……？
　曩昔鐘聲的淚，一顆顆不都被熊熊烈火澆熄了？請妳，請妳用不再指望的等待，絕望的等待，殺死黏在額頭上虛幻而真實的苦痛吧！千里外潮濤的呼喊也是，血的記憶也是。妳現在能真正翱翔蒼穹了嗎？我們或不如作隻真正的燕子吧？妳俯身去啜飲星光撞擊火成岩的迴音，眼瞳流出一捧捧鳳蝶蝶翼上的珠光。
　昨夜有人在閣樓提到天使的故事，那兩個字使我若有所思。中國民間認為每個孩子誕生之後，到16歲成年為止，都有一尊床母娘娘?，也就是鳥仔母，隨身保護著他。西方人則說每一個人終身跟著一名守護天使，直到他離開世界。妳正是我們家的守護天使無疑呵！但我盼願妳終竟成為自己的天使，成為自己的天使之後，妳將能使我安心——甚至最後也將能使妳自己安心地，把我們彼此給拋忘，拋忘於猛烈、千噚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