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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愛情,瞬間的閃光

 ■劉曉頤
 關於許多人為之傾倒的羅蘭‧巴特解構主義巨著《戀人絮語》,我從二十年前就看過,可是……
 當我讀到零雨詩,自承她似乎一次也沒完全讀完羅蘭‧巴特,我笑了,也這才稍消除愧意。《戀人絮語》魅力之一,在於無法用除統體裁定性,融合思辨與展演性質,而又擷取戀愛的七彩碎片,零度寫作在反思鏡下有了迷人的霓光折射,迷離中時有睿語,滑順的抑楊格中,讀者會不意間被插入的尖音符刺破皮膚表層,微疼而快樂。陸續跳躍性地重讀幾次,首先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書中談「可愛」:
 「說不清自己對情人的愛慕究竟是怎麼回事,戀人只好用了這麼個呆板的詞:『可愛!』」
 我不無羞赧地承認,過去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最喜歡聽到的稱讚就是「可愛」。美麗、聰明、有才華……等讚語,常常不是流於浮淺,就是太具光芒性,有光芒就有銳意。可愛,則有股窩心,溫軟,甜蜜又恬淡。
 上一回重讀這本書,我則特別被〈我愛你〉一篇吸引。「我愛你」這句話的表白聲腔,可以優雅鄭重如古典樂,可以悠閒醇厚如爵士藍調或薩克斯風,也可以暗啞甚至撕心裂肺。試看羅蘭‧巴特怎麼說?
 「只有瞬間的閃光才有效果,兩種力量彼此交匯——兩者如有隔閡,就連一般的和諧有無法達到——只有瞬間的閃光才能創造奇蹟。」
 唯有瞬間的閃光能製造奇蹟,何等詩性而又真確。我最先想到的畫面是《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和小林綠隔著輕火災接吻,以及後部那段大雨滂沱中的擁吻。渡邊在直子自盡後,流淚流浪放逐自己一段時日,然後在海邊電話亭打電話給小林綠,一口氣一連串道著現在我甚麼都不要我只要妳……
 「他們處於語言的邊緣,語言本身意識到自己的無牽無掛,便孤注一擲了。」《戀人絮語》此語何等貼合那段情境。
 正因孤注一擲,羅蘭‧巴特說,「我—愛—你」的呼喚不是一種語言符號,而是「反符號」,屬於酒神的而非太陽神,屬於句式的邊緣。渡邊強烈呼喚著小林綠那瞬間,是真心,可是,當綠問到渡邊,你現在在哪裡?渡邊卻茫然四顧回答不出了。因此,有評論說,渡邊選擇的其實不是代表「生」的小林綠,而是代表「死」的直子。呼喚著綠,心中最重要的部分,卻隨直子而埋葬。
 「我愛你是以悲劇形式肯定人生」。這是羅蘭‧巴特的理解。
 讀到這裡,閱讀體驗已非不僅於瞬間閃光,直抵艱難人生,令人難於承認的絕望實質,其間屬於失敗的美感與純粹。沉苛,但依然是詩性的。一如愛爾蘭諾貝爾獎詩人希尼論詩所言:「這門藝術的勝利,恰恰是對抗一種絕望,益即對藝術作為一種勝利這一理念的絕望。」
 愛情可視為面對人生的一種態度,戀愛中的人,或詩人,總想以有限對抗無限,心知肚明這是絕望的,卻也因此產生更熱烈的表達需求。想到好友詩人姚時晴,出版過一本情詩集《我們》,在受訪時說,愛情是詩人抱持不老的祕方。好樣的!詩人是老靈魂,最敏感於以有限捕捉和對抗無限之虛妄、絕望,卻也在反作用力下活力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