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蘊之
每個人家裡可能都有一些父祖輩留下來的老東西,不一定實用,一擱就塵封數十年。我的爺爺奶奶在一九七○年代從越南逃難來台時,帶來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物件,像是一整套的茶杯茶壺、三隻黑色小瓶,我總是弄不明白,為什麼逃難時要帶這些無用的東西?
二十多年前,爸爸回了越南一趟,帶回四大件越南的螺鈿漆畫。這幾幅漆畫掛在牆上,厚厚地積了一層灰,甚至有些發白,我一直想知道究竟要怎麼保養。最近在學漆器工藝,老師介紹可以用日本抹茶粉將泛白的漆層打磨清理,趁著農曆新年回老家,我便照著老師的指示,慢慢地用雙手將之推光,讓漆畫恢復了昔日的亮麗。
談到漆,爸爸找出那三隻黑色小瓶,猛一看我還以為是上了黑釉燒製的陶瓶,但表面也泛了白,黑釉不會有這種現象。仔細洗乾淨,才發現原來是很粗糙的白陶胚裹上黑漆,而且內層不上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作法,一般來說都是用竹或木作胎,才可以徹底防水,用白陶作胎且內部不上漆,白陶會吸收髒污,很難清理,肯定不是食器。而且這三隻小瓶的形式十分古怪,看起來不像普通的裝飾品,更像神桌上供花的祭器。上頭用金漆繪製了飄逸靈動的金魚,雖然黑漆與陶胚製作得並不細膩,但那幾隻金魚的畫工卻是極好,現在已很難見到。
爸爸說那是爺爺從越南出來前買的,應該是聽人家說這種東西拿去台灣會很值錢,越南的漆器很多,幾乎什麼生活用品都可以用漆藝製作,所以買了三隻帶來台灣,看看能否在台灣經營這門生意。
後來當然沒有門路,台灣人看慣精緻貴重的日本漆器,也不會覺得這種日用品等級的東西有什麼價值。而且,當時的台灣已進入塑膠時代,台塑、南亞在石化工業方面的發展,使傳統的手工家用品全面以塑膠製品取代。媽媽說,甚至連餐具都流行改用美耐皿,摔不破又便宜。當時並不曉得美耐皿不能裝熱食,這些塑膠帶來的食安問題,都是近年來資訊爆炸才知道的。
我用抹茶粉細細地清理著那三隻漆瓶,握在手中,彷彿可以感覺到當年的情景,可以感覺到在慌亂的打包過程中,爺爺是如何思考在異地求生的計畫。那是被未知與恐懼層層包裹的狀態,誰說了什麼東西能賺錢,他就去弄來準備著,無法用經驗判斷,只能跟命運下一場賭注,而這三隻不太精緻的漆瓶就是籌碼之一。爸爸當時考慮的方案還包括了刺繡畫與螺鈿漆器,看準了細工的手工藝品將會身價大漲,可以主攻禮品市場,但都被爺爺否決了。
我將這三隻始終無用的漆瓶帶回自己的住處,暫時還找不到適合安放的位置。不過,它們負載著我家轉徙流離的記憶,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找出它們確切的來歷,而我也可以更完整地還原那一段被時代浪濤捲去、散佚難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