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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畫熊

 ■樂馬
 當部長跟室長倆個問我要不要畫漫畫時,我很驚訝,畢竟我們不但不熟,而且我完全沒有絲毫繪畫才能。
 那會我只看過正改名過渡的《哆啦A夢》和《蠟筆小新》,仍硬著頭皮闖進他們的圈子。接著我才知道他們畫的不是人,而是呆模呆樣、惹人喜愛的趴趴熊。
 但說趴趴熊也不對,因為筆下的熊都跟人一樣直挺挺站著。
 「你先創個角色吧。」部長說。
 好似玩線上遊戲,需要先辦帳號,然後設定角色外觀、給予性格,一陣忙活後,戴著高禮帽的小紳士成為我在漫畫世界的替身。在不懂何謂分鏡的年紀,我們的漫畫只是在連頁的測驗用紙背面畫上十字線,分成四格再標上號碼,故事就在這些格子中展開。
 我們自知畫得不好,只圖娛樂,與其說構思劇情,切確的說是走到哪畫到哪,三個人輪流接力,沒有嚴謹的大綱,亦沒想過什麼高潮轉折,更像小熊們帶我們開心的在異想國度冒險。
 自動鉛筆唰唰描出簡單線條,但在我眼中卻是絢麗斑斕的的奇幻世界。俗話說有得就有失,雖能對著空白紙頁寫滿對話與圖畫,看著桌面白紙黑字的考試卷反倒無話可說,慘不忍睹的成績是來自現實的咆嘯,於是我更賣力投身小熊的世界。
 畫了很多本後,我從未想過當漫畫家,真的,因為我自知不是那個料。
 但某次志願填表,我在未來想從事的職業填上漫畫家。
 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沒想過升學云云,未來云云,只是單純覺得測驗紙背面已全盤乘著我的世界。
 但當得知其他兩個夥伴的答案與我不同時,我感到一絲落寞,並非覺得遭到背叛,而是羨慕他們以後的道路已有脈絡。後來我趁著無人看時改了一個「像樣」的職稱。
 即將升國中,學校領著六年級生參與升學講座,前來招生的主任說到了國中有社團可以參與,我們興奮地問是否有畫畫社。
 主任想了一會,答道:「目前沒有,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自己主辦。」
 當下我們三個雀躍地討論要一起進那所國中,創辦漫畫社團。可是旋即又自己打消熱情,憑那點不受待見的功夫,根本難以成事。
 散了會,我依舊執著鉛筆塗塗抹抹。
 校園中的鳳凰木枯萎了,那年夏天乾巴巴的樹枝未綻放熾熱紅花,我們依然坐上升學的種子而飛,回首畫完的測驗卷已疊得比教科書還高。漫畫王國三人組同上一間國中,日益加重的課業下,維持漫畫大業的卻僅剩我和部長。
 小熊們來到新環境,行頭也變了。部長引進新畫法,開始講分鏡,求精細,小熊從簡單筆法變成一道工序,故事不再蛇頭蛇尾,安分走在線上。新稿紙則選了藍色封面的測驗簿,將其去頭去尾,繪製封面封底,並打上我們當時構想的標誌。我抑不住雀躍忖道一切越來越有樣子。
 這些更為嚴謹的做法,顯然必須用更多時間創作,於是一同繼承上來的還有慘不忍睹的滿江紅。外表乖順、寡言的我默默揭起反抗大纛,心神癲癲地壓著課本鬼鬼祟祟作畫,按老一輩的說法,我們肯定是讓小熊勾去了魂。
 如果真能攝魂,給小熊勾走也無妨,反正大家也認為終日目光呆滯的我有魂無體,畫圖時反而顯得靈魂完整。

 ※

 老師發現我們畫的漫畫時,我不禁嚇得一楞,以為會遭懲處。
 惶惶不安時,老師驀然讚道:「嗯,不錯,幫你們加分。」
 「嗄?」我驚訝地盯著老師,然後想起這堂是美術課。
 被讚譽的作品借鑑我很喜愛的《哆啦A夢》大長篇,大抵劇情是小熊們進入遊戲世界,拯救遭黑暗軍團佔據的夢幻王國。穿越夢之國度的其實不是小熊,而是我們,至少我自己如此認為。
 凝視在堡壘城垛浴血奮戰的小熊,剎那會瞥見自己的影子,抽身索然無味的課堂,飄離沉重的家庭氛圍,在這兒追尋偉大的目標。好像靜止不動的分鏡圖才是活脫脫的人生。
 第一集結束時,大魔王將小熊們打得慘兮兮,準備借神兵利器再戰一場。不過現實比魔法更難揣測,前一天我們熱衷討論接續的轉折,翻篇演變成我強制登出,回歸令人糾結的城市。
 我哭了,為離開漫畫世界。
 在部長面前,我依然表現的呆愣愣,但我知道離去之後,部長便不會再提筆,漫畫世界將深深藏起,成為厚厚灰塵下重鎖的回憶。
 我偷偷揣著獨力完成這部作品的夢想,在心裡悄悄向部長說:「放心,我一定完成這部曠世巨作。」
 回過頭,穿白制服、卡其褲的我彷彿已脫離許多光年,住在見不著連綿山脈的平原。
 說好的巨作畫著畫著,停在公主易服出逃的高峰,我突然被取走某種意識,一醒神再也無力支撐了。
 我的小紳士跟部長的小熊停在某年夏天,結束精彩的旅程,始終沒進展到下一頁。
 我憶起部長濕潤的眼眶,後悔自己沒哭。

 ※

 曾經鋪能夠滿床鋪的《哆啦A夢》入了回收車,換不到一碗泡麵的錢,幸好藏在角落的破爛紙卷遺留著前世記憶。
 跌跌撞撞恍然二十六歲,閱覽同樣跌跌撞撞的前世,小紳士依舊調皮活潑,但牠怕是認不出眼前的鬍渣男,可是沒關係,只要我記得牠就夠了。
 每每走在稻田阡陌,遠望隱身雲霧下的山脈,便想去探望小紳士的誕生地,那間舊教室離我時常發呆的假山水很近。我輕聲走過熟悉的穿堂,站在廊道邊似乎聽見裡頭有幾個小男孩擠在一團議論如何創造角色。唰唰唰。
 我忖,畫熊也是畫自己,畫著童年狂想,發出強力致命的一擊,那是最無聲也最具力量的反抗。
 盯著玻璃窗卻只看見一張模糊的臉龐。或許我若畫自畫像,出來的是戴著紳士高帽的靈活小熊,但鏡裡現身的則是一臉莞爾、絕對稱不上可愛的傢伙。
 不禁想小熊們的故事走到哪了,我們不畫,牠們仍然歷險,在塵封的漫畫星球快樂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