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與瘟疫

 ■周盈君

 過年期間她與家人歡快聚會,將節食一個月的饑渴全然釋放,釋放於日式料理。
 先是生魚片上檔,或切面完美,色澤殷紅,或雪白似女人纖手,上面粉上一層低調淡紅,而味道則去腥得近乎純淨。海膽像鮮少露面的明星,沒有妝點,但散發高貴的氣質令人甘於降伏,純然的海味蘊含未可知的華麗冒險,有如初戀,一口接一口使人難以捨去。
 魚下巴被烤得色如焦糖,張鋪開來躺臥在瓷白的盤裡,像一尾被輕輕雕刈的藝術品,她畏懼細刺,餐食總與魚絕緣,然而魚下巴被廚師整頓得外皮酥脆,而內裡溫柔軟嫩,刺的蹤跡消失,近乎神祇之作,愛情也能這麼美味吧。
 壽喜燒的涮牛肉鍋,厚鹹的醬汁引退,南瓜、翠綠蔬菜、鮮白洋蔥上鋪就三片薄牛肉,片成牛舌狀,如女巫般嬝嬝婷婷善用幻術挑逗視覺,她輕輕夾弄一片,正適合回想某些時刻與他舌上的低吟。
 她知道他喜歡料理,也知道他貪愛圖片勝過文字,於是將美食一道道拍下,傳給遠方的他分享。每一道菜餚即使或鹹或辣,她都想到甘甜。
 而他真的貪於圖片勝過文字,回傳的盡是「恭喜發財」「年年有餘」的轉發貼圖,正好應景,正好呼應服務人員的招呼聲、餐廳裡此起彼落的交談聲。
 聚會結束,她返抵家中,夜晚房間靜謐如幢被人棄置的空屋,她滑弄手機,赫然發現他竟傳來長串文字,讀完後感覺口裡含食一顆日式定食裡的梅乾,冰冰冷冷帶點透人肌骨的酸、酸成揪心的皺褶。
 她躲進棉被裡欲取溫暖,身體終於不像方才顫抖,緊鎖雙眼,腦海意識模糊但仍緩緩流動,瀝青般與夜混同,而後她與夜不知競走於什麼賽事,始終無法抵達終點,最後夜休憩,而她未止戰,沒多久天光亮起,從窗外透照著無眠者。
 緊接著瘟疫爆發了。
 對她而言病毒悄步近身,來得太突然,讓人有難以招架的困惑,雖然她亦想探詢瘟疫的源頭、感染途徑、解決病痛的特效藥,但依舊如身處隨興潑灑的水漬中,無法辨明方向,欲理更亂。
 然而為了防疫,她更加繭居,日式料理的照片窩在手機卷夾,感覺那些熱騰騰的香氣都已寥落,唯獨文字的梅酸感仍舊帶有強烈的後勁,一直反覆折磨著她的心尖,像瘟疫的存在,防衛措施擴大與他的裂縫,不明白病毒的來歷,她處於下風般地無法對症給藥,深深畏懼再次的突襲將自己堅強的城池攻陷,她腦海裡兜轉著無數劇情,已變得行住坐臥無法日常化,雖然她根本未受感染。
 當然她始終明白這場疫情終會退潮,只是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