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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胡同與青石街道
■潘秉旻
1.
S:
在準備鄭愁予〈錯誤〉的教材時,對這首耳熟能詳的詩,忽然又多了一點莫名的驚異與體悟。怪的是,倒不是最後兩句那人人皆能背誦,且充滿張力之美的詩行又帶給我什麼樣的全新感受。反而,「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這看似簡潔勾勒出背景時空的過場詩行,細讀之,不禁又再次讓我感嘆詩人調動字句的工夫。
常說詩,或廣義的文學作品,能使讀者廣開見聞,增進想像之力;將我們自貧乏的生活拉拔而出,為我們指引一個不曾抵達的陌生之地。但弔詭的,也正是缺乏相似的情境與經歷,令我們與那陌生的世界產生隔閡,進而失去體察的機會與興趣。甚至,即使有所感想體會,往往也因為與既定詮釋相背,使你們失去下一次想像,分析的動力。S,這正是我在教導你們時,最大的困難與惶惑──更甚,作為師長的我,正是那苦惱於和作品情境相連結,契合,進而必須做出解釋的讀者。
幾年前至北京的魯迅文學院進行寫作交流,其中一日午後的外出行程,是到南鑼鼓巷放風購物。只記得那是個炎熱的七月天,胡同裏各色遊客雜遝其中,我在擁擠的人群裏,視線彷彿融化般漸漸模糊,顧不得細察那些店鋪中的各色商品,便胡亂在街巷中彎拐,試圖逃離人潮。
也不知走了多遠,身旁的遊客已漸漸散去,最後,竟來到一處門窗皆閉鎖的幽靜胡同。觀覽周圍的平房牆壁,不若鬧區以整齊,堅固的石磚所砌成。那材料倒有點像是以稻草攪泥後,倒入木片模型裏夯實,並經日曬後所形成的土角磚。有的土磚歷經氣候的侵蝕,紛紛剝落缺角。原本腳下踩踏的石板地,也轉為凹凸不平的泥地,我似乎誤入了非觀光的住宅區。
正當猶疑時,前方不遠處轉角,正有皮球拍地的聲音響起。我繼續往前走動,突然,兩個看似十來歲上下的男孩從轉角竄出,一個俐落運著破舊的籃球,另一個則張開手臂奮力防守,原本寧靜的胡同,開始迴盪起他們旁若無人的喧鬧。一位老者安坐在木板門口,手裏的扇子正緩慢搧動,說著一些我摸不著頭緒的方言,聽那頓挫的聲調,似乎在規勸那兩個孩子。烈陽已逐漸失去它的熱力,時候不早,我驚覺自己已脫了隊,迷失在這錯綜的胡同裏。我回望來時小徑,光線切過平房傾斜的屋簷,落在石板與泥地交接的細長小巷。
2.
S,那時候我仍只是個研究生,還未開始教職的生涯。但我確信自己對於「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應多了一份不同於中學,及大學時代的理解。然而,那似乎也談不上是什麼理解。我總認為理解的背後,代表著可供清晰闡發的詮釋。但我迷失於北京胡同的那一刻,竟聯想到〈錯誤〉中的江南青石街道,毫無邏輯緣由,實無法以條理分明的方式解說。何況在憶起〈錯誤〉詩行後,我更多的情緒,竟是跳脫原詩等待未歸之人的愁思,而陷落在迷失異域的恐慌裏。那談不上理解的瞬間顫慄,僅能屬於個人私密體察,真實以肉身歷經的感受,偶然間與一首毫無干係的詩繫聯上。然而也僅有這樣了,對於這首詩,亦無任何新的層面的闡發。S,我只是想藉由這個例子鼓勵你們,詩的閱讀,往往正是起於個人私密的,毫無邏輯緣由的靈光瞬間。對於一些經典詩行,隨評點的積累,已逐漸擁有固定的詮釋,或者說,一個既定解讀的大方向。然而,我仍要你們跳脫這個方向,連結生活經驗,編織屬於你們自身的閱讀脈絡。即使那根本不合乎教科書與試卷的解答,那又何妨?放縱想像力的失誤與錯誤,往往才是通往詩的途徑的開始。
老者似乎意識到我的驚慌,我回身時,聽聞他語調轉為平緩低沉,正對著我說話。雖依舊聽不懂意思,但從他的面容看來,大概是疑惑我從何處冒出來,要做什麼之類的吧。
我趕緊欠身道歉,轉身就走。離去前,與他正好四目交接,老者滿布皺紋的臉龐,深陷著銳利雙眼,恍惚間,似乎有兩條被眾人所遺忘的青石街道,正綿延無盡地,向那眼眸深處開展……。
3.
S,這是我一次奇異的,對於詩的體認。北京與江南,走失的驚慌與漫長等候的愁容。這些迥異的地景與情感,竟在某一刻攢蹙收束於我的感官體驗。這或許就是我常跟你們提及的,詩的特徵與魔力吧。詩是屬於壓縮的語言,比方現實中看似相異的時間與空間,皆能在詩行中結合,進行錘鍊,迸發閱讀體驗的火花。舉凡洛夫〈金龍禪寺〉首句:「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即是一鮮明的詩例。
回觀「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顯明的倒裝,一為節奏的調整變換,二為將「向晚」置於行末,可營造時間遞嬗的動態感。然而,它更是詩人用以調動空間與時間,將其壓縮鍛造的行句──「青石」無論單純解作苔痕的漫佈,或是做為建材的石灰岩所具備的「沉積」性質,這個意象本身即暗示「時間」的恆久流逝,呼應思婦等待的漫長。至於那青石所鋪展而成的「街道」,S,如果你也有同我迷失在胡同的經驗,那狹長,綿延的巷弄,或許不僅只勾引出在異域失散的驚慌;那筆直胡同,更是抽象時間的具體化。意即,詩人以行前代表「空間延展」的「青石街道」,帶動行末的「向晚」,以視覺感官暗示「時間」的「悠遠」,及「延續性」。也正是這延續性,進一步隱喻思婦寂寥與憂傷的連綿,以及無盡。時間與空間,與詩中角色幽微的心境,便在這壓縮的端點交會。
反觀我們的青春,很多時候就像詩中那等待之人,在無意義的恆長企盼中失去年華,如蓮花的開落。然而花落花開有時,白駒過隙的一生卻是不可逆反。而人生諸多的驚慌與遺憾,往往也起於這不可逆反吧。如此,要說我為何在異域的胡同生起恐慌與顫慄,大概,也可能是因為這深烙在潛意識中的恐懼,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片刻現了形。我們都恐懼於歲月的蹉跎,以及無意義。S,即使作為老師,我時常擔憂你們對於文意的體察一知半解。但此刻,我卻願意你放下對於蹉跎的感嘆,對於無意義的理解。你或許會覺得我矛盾,然而,畢竟你正處於年輕的歲月,我只希望你快樂,健康,應當暫時還不需要這些體悟。